袁釗瞧著兩人,連帶著看沈玥的眼神也冷了幾分——這二人突如其來的感情,和老三那幾乎是死心塌地的好,到底有幾分是真情,又有幾分暗含著要挾?
出了這一檔子事,當即也沒人顧得上清掃戰場,審訊戰犯,沈玥帶著人上了輕舟,找了最近的驛館,針灸連綿不斷地扎下來。
袁釗一手長|槍,一手拎著砍刀,就那麼一聲不吭地跟在邊上,冷眼瞧著御醫診治,將方才還勇闖火海的武揚王生生扎成個刺猬。
他周身的火冒得比河面都高,瞧得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唯恐這位殺氣騰騰的袁大將軍當場發難,再殺個血流成河。
“陛下……”御醫小心翼翼地避開袁釗的目光,低聲對著沈玥說道,“這人身乃是血肉作,此毒隨氣血游走,雖說抑制氣血可以間接地抑制毒發、削弱毒性,但到底是藥三分毒……況且武揚王這一身舊疾新傷,若是長時間的氣血不通,也難免……”
“難免也會顧此失彼,傷了元氣,是嗎?”沈玥勉強定下心神,“朕知道了,那藥便先暫且停了,好生將養些時日。”
沈玥靠在床邊,雙臂將人環進懷里,默默地守著。
他仲父向來如此,如此沉默地忍受著所有的痛楚,就連崩潰也是悄無聲息且沉默的,決然不會如旁人那般撕扯嚎啕,哪怕他此刻正鮮血淋漓,痛楚難當。
蕭亦然一聲不吭地忍著,只是下意識地握著沈玥的手,沈玥的雙手幾乎要被他捏出了淤青,手腕抬起,寬大的袍袖下露出兩道蜿蜒猙獰的刀傷。
沈玥雙手被他仲父捏得生疼,在綿長的疼痛里悄然吸了一口涼氣。
先前他混跡紅樓結識的這個年紀的中州子弟,私下里都喜歡玩一些折騰自己尋求樂子的玩意兒,疼痛于這些個沒經歷過生死,沒挨過傷病的年輕人而言,如同一種堪比烈酒的興奮劑,能讓人在皮膚的灼熱和火辣辣的刺痛過后,釋放出一種另類的快意。
沈玥沒玩過那些個花樣,但卻對此刻手腕上新舊交疊的疼十分敏感,疼痛中隱約帶了點和他仲父同甘共苦的意思。
他欣然受之。
“說起來……這是我眼見仲父的第三次毒發。”沈玥聲音低低地說,“第一次是去年中秋國宴之上,大將軍是否也以為那夜是朕強留了仲父,實則是那夜他飲下的酒中有毒,朕彼時尚對仲父身中的劇毒毫不知情。若非是朕的國宴敬酒,想必當時的那杯毒酒,仲父也根本就不會飲。”
“約莫一個月后,便是秋狝。初到南海子之時,朕借著有人作亂為由,非要賴著宿在他的帳子里。那夜,仲父再次毒發。朕再三叮囑他好生休養,次日他還是惦念著朕不精騎射,怕朕在開圍時遭人為難笑話,強撐著去了獵場。”
“秋狝之中,仲父為了救朕,被棕熊所傷,失血過多險些不治,也因此那次的毒發分外兇險,幾乎是踩在了鬼門關上。王府當時闔府封門,朕亦不得入內,朕夜夜等在王府之外,直到幾日后仲父撐過了毒發,府門方開。”
“后來,朕估算了時日,仲父大約是在江北還熬過了一次毒發,后又強撐著病體打理戰場,晝夜不歇地趕回中州馳援,在祈天殿前救下了當時已被太后逼入死局的朕。
此后,朕一直著御醫和老姜叔調理仲父的身體,一日不落,直至如今。”
……
袁釗抱著刀,一言不發地聽著。
沈玥抬起血絲通紅的雙眼,眼底恍如沉寂了一灣深潭。
“此毒名為蝕骨散,是五年前朕年方十四之時,太后為保朕之王位,與黎氏聯手買通宮人,趁仲父陪侍在宮中之時對他下此陰毒。此后仲父獨自扛過了這五年來每月余一次的毒發,并瞞過了所有人。
蝕骨毒隨氣血游走,毒發之時若不再次服毒壓制,則毒發之力會耗空體內氣血,使其七日血虛力竭。故而這五年來,仲父一直都在以毒制毒,也因此而元氣大傷。
朕不知大將軍是否有所察覺,近年來,仲父幾乎已經不再身負重甲,也鮮少還會用那桿長|槍……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玥說完這話也沉默了,心里像被三九寒冰猛地扎了一下。
袁釗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五年。
若非今日恰好被他撞見了蕭亦然的毒發,他當真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一無所知。
方才的怒火都留在了水上,袁釗此刻心底雖五味雜陳,卻也實在是半點都撒不出來了。
他太了解蕭亦然,或許比沈玥的默契還要更深幾分,也正如蕭亦然了解他那樣——若是五年前,又或是就在日前,他得知了這種陰毒的存在,勢必要拎著刀殺個鮮血橫流,天翻地覆。
袁釗良久的沉默著,久久無言。
人在得知真相后,似乎過往忽視的一切細節都變得異常清晰了起來。
他猛地回想起這幾年里,那些個被他忽略的時候——三年前的某一個清晨,蕭亦然著人打了一桿支架,將他二哥的銀槍高懸堂上,擱置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