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朕疏忽了,竟讓這些心急之人叨擾了閣老養病。”沈玥斂了笑意,正色道,“朕遲遲不下調動升遷的旨意,其實也沒什麼旁的復雜的原因,無非是要用得著人的地方過多,牽涉的又大。這些時日朕一直都在看吏部呈上來的考評,功課都還沒有做完,怎麼敢隨意下旨?”
“是要謹慎些……”杜明棠輕咳了兩聲,“尤其是江北的人事調用,要慎之又慎。天下糧倉多半出自江北六城,嚴家與地方經營多年,如今雖明面上有鐵甲軍壓著,暗地里的勾結不知繁幾,困獸猶斗,一旦垂死反撲,勢必會有損國運。”
“朕也是如是想的,推行新政、清田量畝這些國策這些刮骨療毒的激進之法,即便是在當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沈玥對他沒有絲毫隱瞞,坦誠道:“如今看著好似天下升平,實則家底虧空多年,四下里仍是捉襟見肘。年后戶部才上承了戶口人數,九州的百姓統共滿打滿算,不過區區六千萬人。兵部在冊兵力虛數有二百萬,實數只有五十萬不到,其中一多半還是毫無戰力的地方守備軍,民生維艱,國防堪憂,較之高祖開國時尚有不足。
外敵在側,韃撻虎視眈眈,九州內亂不斷,還鬧出江浙災荒這樣的天災人禍,即便朕傾舉國之力遷民賑災,民眾仍死傷超數十萬……彼時大雍陷于天災人禍,已然到了不變革、便亡國的時候。
但如今九州方才緩過一口氣,且不說國庫仍舊虧空,運河要疏浚,大西洲在造戰船,江北要清田,漠北要打仗……這些哪一樣不朝著朕伸手要錢?朝廷內憂外患仍在,連經年虧空都未曾填上,此時再下猛藥激進之法,只能適得其反。
誠如元輔所言,地方之上龍盤虎踞人生地不熟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萬一亂起來,哪個去給他們收拾爛攤子?朕遲遲不調動,無非只是想緩一緩,徐徐圖之罷了。”
“好。好。”杜明棠唯恐他少年意氣,一時得意之下失了理智,這才特意趕來相勸,連聲贊嘆,“窮寇莫追,陛下能有此頭腦和沉著,委實是我大雍之福。如此一來,老臣也可放心地歸老了。”
沈玥笑了笑,卻并沒有順著他的話說幾句挽留之言,只是悠悠地嘆了一聲:“元輔送來的表文朕也看過了,恩師血濺長街的前夜,與季少師的月下論道,論士農工商是否正確,論朝政將來如何走向……
朕其實也很有些不解,這些年世家經商,東南出海,江浙兩州百姓棄農從工,生計較之務農大有改善,商賈謀國雖野心勃勃、作孽多端,但行商富國確是不爭的事實。
因此,世家要廢,可世家手中握了幾十年的商賈之力應該廢多少,用多少,留多少……
不瞞閣老,朕如今就像手握一艘正在轉向的巨輪,卻并不如何確定自己究竟該轉向何處,掀起多大的風浪。”
沈玥親政不過半年,于四面楚歌之中,平衡諸方勢力,雖迄今只落行過兩道國策,卻精準地挑動起九州變革,將四大家打得七零八落,已算得上是政績顯赫,成就頗豐。
可打下世家之后,又該如何?
如今激進銳意改革之時已過,此后的國策落地必要謹而慎之。
過往世家得以霍亂朝綱,壟斷國本,皆因朝廷給與的自由太過;但如今四海通商發達,再行抑商之舉,又不亞于作繭自縛、自毀長城。
治國之難,如同刀尖行走——良策落地,未必能生良果;無為而治,又或許能得有為之世。
古往今來,仲尼之經已歷千載萬世有余,后世心懷萬民、仁義之君不在少數,心懷家國、有才有志之能人賢臣亦不在少數,可歷朝歷代,除卻漢唐,又有幾年真正國泰民安的盛世?
沈玥審慎再三,亦無萬全之法。
杜明棠深深地嘆了一聲:“這本不該是為臣者該與陛下探討的,但如今莊學士已故,老臣便倚老賣老,為陛下答此一惑。”
“昔日商湯堯舜時,只耕田狩獵便能稱之大同;春秋戰國時,只商鞅變革便能令秦朝一統;而歷史千載綿延至今,商賈之力漸露頭——閩南的船廠、浙安的布紡,其驚世之技藝,遠度南洋之商貿……
而今之天下大勢,已然不是遵循過往千年士農工商,種耕田、抑行商便能令九州富足之時。
若因世家叛國、天門之變,就徹底封鎖海岸,不允通商,一力壓制……老臣說句難聽的話,這便是因噎廢食。
為君者,當化天下之力為己所用,萬不能畏之、怯之便倒行逆施。
既行不通,則當思變,陛下再往下走這一步,便要抱有經歷亙古未有的經世轉折之勇氣。
商賈之力當然要用,但農耕之田也不能因商而廢,最要緊的是朝廷要有轄制之力。
——一則,鹽引礦脈官道船廠這些事關民生的要緊行當,必須要握在朝廷六部的手里,無論何時國本不能再落于私人之手。
——二則,不能堵住天下人說話的嘴,更不能再開瓊華宴那等買官鬻爵之行,收買官家的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