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面上瞧著若無其事,蕭亦然按在沈玥背上的手,卻察覺出了一絲不著痕跡的僵硬。
三萬府軍,就是瑯琊能拿出的極限,此后便再無翻身的可能,故而沈玥這一刀下去,剜掉的不僅僅是黎太后放入河北的三萬府軍,還是他與瑯琊黎氏的半身骨血,情斷義絕。
那一場滔天的洪水,莊學海道喪中途,終究是將母子之間的最后一點情分都斷得一干二凈。
蕭亦然并不置喙他的抉擇,只是順著沈玥的話音繼續問道:“陛下要用謝嘉澍,來掀了這兩家和談的桌子?”
“嗯。”沈玥見他沒有追問,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臉上復又現了笑意,“此等生死存亡之際,區區幾個分舵主如何能做得了整個鐵馬冰河的主?
黎融表兄做的不錯,若是沒有謝嘉澍,這一場和談的分量,就不足以能定乾坤。”
沈玥站起身,背著雙手站在河北州的那副巨大的輿圖前,泛黃的牛皮紙上工筆簡陋,談不上作畫技法如何精妙,但卻將山川地貌,官道山路勾勒得極為精準。
他約莫可以猜得到,這就是鐘五爺留給蕭亦然的遺物之一。
沈玥將手掌按在了丘川郡前的一點,離城八十里。
此處剛好便是黎融安營扎寨的方位,分毫不差。
“鐵馬冰河的九州十八路分舵主,素日里各守一城,山高皇帝遠的,能力高低尚在其次,忠心不二才是頂要緊的。
這份兒忠心對的可不是謝家,而是他謝嘉澍本人。
當年一起打天下,走過山道,睡過草稞,扛過麻袋的交情,自然比太后那兩箱子石頭金貴多了。
所以這和談的最后,無論雙方達成了什麼條件,最終彼此的目光,都還是會落到這位尚在敵營的家主頭上。
倘若黎融表兄能交的出謝嘉澍本人,這場合謀方才能落地生根。”
*
事出反常必有妖。
黎融對沈玥能如此痛快地交出謝嘉澍北上,一直心存疑慮,唯恐亂中生變,一路之上防備再三。
到底是曾經席卷九州,掌握著大雍官道、阡陌交通的鐵馬冰河之主,押送謝嘉澍北上的禁軍都是黎融一個個親自挑選的,都是瑯琊府軍中一等一的好手,看守謝嘉澍的馬車內壁夾了特質的鐵板,戍衛的府軍一個個身材精壯,遠盾近槍,列陣講究,暗中還設有弓弩手埋伏……
黎融將自己不多的行軍之道全部放在了謝嘉澍這里,嚴防死守,不許任何人靠近,監軍季賢更是一次都不曾接近過謝嘉澍的馬車。
前來傳訊的府軍硬著頭皮在前頭帶路,他身后的府軍拉著沉重的鐵皮馬車,車轍滾在地上,發出令人脊背生寒的吱呀聲。
中帳宴席已散,賓主盡歡,帳門外幾位分舵主早已等候多時。
鐵門打開,一聲蒼老的嘆息從車內流出,落在噴薄的陽光下。
在場之人幾乎同時想起了那句話——在朝武揚王,在野謝嘉澍。
二人皆出身于豪門微末,行走于草莽之間,終憑一己之力,名揚九州。
謝嘉澍少壯之時,曾帶領鐵馬冰河走上過走鏢行商這一行當前所未有的巔峰,卻在一個“貪”字誘惑之下,徹底走向敗亡,龜縮至河北一隅。
老驥伏櫪志不改,鐵馬冰河行至窮途末路之時,他已是古稀之年,卻仍能豁出去這一己之身,獨留中州為質,令人心生敬佩又難忍唏噓。
赤日落滿天地,酷暑的烈陽炎炎似火,燒向地面的一切,竭涸山川大澤,在連綿的軍帳中烙下灼熱的光斑,落在厚重的馬車上。
馬車外,黎融安排在中帳四周,負責戍衛的府軍似乎嗅到了空中彌漫著的緊張氣息,皆握緊腰刀,扣住弓|弩,警惕地豎起長|槍高盾,瞄準了這個身形高大、肩背挺直的老人。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這個一襲黑色素袍須發皆白的老人,在府軍的的層層拱衛之下,踏著故鄉熾熱的驕陽,步履蹣跚地朝著多年的下屬和故友們走去。
一位分舵主忍不住抹了把眼睛,迎上前去。
蕭亦然嘆了聲:“人老了,總是要葉落歸根的。”
沈玥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這副輿圖,目光仿佛穿過了皇城的宮墻,中州的城門,陵峽口的溝壑,看到了烽火連煙的戰場。
沈玥一字一頓地糾正道:“是魂歸故土。”
嗖地一聲悶響!
一支羽箭從暗處飛出。
繼而數支箭矢連發,濺出無數嘭血花。
“禍難生于邪心,邪心誘于可欲。”沈玥對著手下的丘川郡,低聲念了一句韓非子。
“黎融表兄處心積慮,要將謝嘉澍獻給鐵馬冰河,他們想拿中州的生死存亡做交易,朕不依。
朕就是要在他們以為和談將成之時,當著所有人的面,送上這位謝當家的尸首。
在希望即將達成的那一剎那毀滅,這種絕望的窒息感會比從未見到過光明更甚。”
謝嘉澍應聲倒地,鮮血浸濕了身下的故土。
——沈玥翻開掌心的第一枚籌碼,公諸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