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的五成麼……今日閣老在恩師的葬儀之上暈倒,文淵閣借此罷朝,六科和都察院文喧,這把握朕便有了十成。”
蕭亦然蹙起眉:“元輔可有大礙?”
“閣老倒是無礙,朕一路跟著送回了府,太醫看過了才回來。”沈玥道,“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又連遭變數,還是告病休養一段時間才好,朕也不想再將他牽連進與太后的紛爭之中。”
先前囿于賑災政務,且忌憚著深宮之中的天子性命,杜明棠一力牽住了滿朝文武忍辱負重,暫居太后之下。
而今武揚王歸返,保住了沈玥,前朝文臣已無后顧之憂,又有民憤奠基,此時罷朝文喧,便是集滿朝之力向黎氏施壓,也是徹底與太后鬧翻了臉。
輿論鬧得沸反盈天,黎氏再想全身而退、歸返瑯琊的路便會被徹底堵死。
依照太后先前清掃黎元明父子貪墨一案的雷霆手段來看,為平民怨、復朝會,她再推府軍北上頂罪的可能性便大得多。
“丟車保帥,于太后而言,簡直再熟悉不過了。”沈玥幽幽地說,“只要能保全自身,是要三萬人的性命,還是要三個人的性命,又有甚麼分別?”
蕭亦然默了片刻,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罷朝可以,算著時日,廣川的那一隊鐵甲也該回來了,也可壓著黎氏不敢隨意動武。只是也要告誡六科和御史,奏本也切勿寫的太過直白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畢竟是陛下的生母,該留的情面還是要留。”
“黎融表兄看得朕死緊,連一句話都不許朕與外臣說,就算朕想勸,又如何能勸得了。
”沈玥賭氣似地說,“天下人自有天下人的說法,和朕有甚麼相干。”
沈玥素來行止進退有度,如今敏感的局勢下,一粒沙石落地都能掀起滔天駭浪,他于外人面前不得不收斂起所有的情緒,也就只有在蕭亦然的面前,方才會吐露出一兩分這場荒謬的鬧劇給他帶來的傷害和屈辱。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天下人需要天子,但不需要沈子煜,倘若此刻他連這一點情緒都無處安放,那和戈壁荒野上的孤石又有什麼兩樣?
沈玥見他許久沒有說話,正要猶豫著如何把方才的那幾句氣話往回收,蕭亦然突然抬起左手。
二人并肩而坐,貼得極近,他這一動,沈玥以為他是要拍自己一巴掌訓誡兩句,于是挺著身子,不閃不躲地坐在那里。
不成想蕭亦然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橫貫掌心的疤痕和手上因常年握刀槍磨出的繭子粗糲地擦過他的手心。
沈玥挺直的脊背瞬間僵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看過去,蕭亦然垂著頭,沒有看他,側臉也瞧不出什麼喜怒,只是沉默地握著他的手。
過了許久,他方才放輕了聲音道:“自祈天殿那日回來我便在想,陛下之所以能如此決絕,枉顧性命,是不是受了我一直以來不畏生死、以命相博的行事作風影響。”
“當然不……”
“陛下也不必急著否認。”蕭亦然出聲打斷他的話。
“就算天下人和這一己之身于陛下而言都不要緊,都可輕易割舍。”蕭亦然偏過頭去看著他,眼神幽深地像一汪含了珠光的深潭。
沈玥察言觀色的心思何其敏銳,他一時心如擂鼓,不受控制地開始狂跳。
蕭亦然看著他,低聲問:“那我呢?”
作者有話要說:
道喪千載,圣遠言湮——朱熹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顧貞觀
第92章 身后路
人是再堅強又再脆弱不過的矛盾綜合體,哪怕只有一條路能走,也不至走絕路。但凡沈玥那日站在高臺上,心里還有一分掛念,都不會如此決然的自戕于世。
他雖貴為天子、坐擁九州,但為之夜夜朝朝深陷夢魘,滿心惦念無法自拔,卻又始終難以割舍的,從來就只有蕭亦然一個人。但在那時,他卻將這唯一的一個人也從心頭割掉了。
在所有人看來,他都已經重新振作起來,籌謀政局還頗有成效,時勢的洪流已然向著朝廷逆轉,沈玥也一直以為自己從祈天殿的高臺上走下來了。但蕭亦然這一問,他才順著這三個字看到了自己被切開的胸口,仍在撕扯著那一日的凜風。
他那時站在寒風呼嘯處,手里握著罪己的圣旨,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沈玥沉默片刻,方才艱難地說:“朕既然坐了這個位子一日,那這個江山便要在朕的肩上擔一日,朕可以向天下人認罪,也可以做泥沼里的塵污,但我……”
他這樣的話可以敷衍的了旁人,卻糊弄不了她仲父,蕭亦然毫不留情地將手從他的掌心里抽走,順勢拍了他一巴掌。
“哪個迂腐的太傅教得你如此擔這天下的擔子?難道歷來心懷萬民的圣君賢主,都要為百姓受千刀萬剮才配稱得上是圣賢了嗎?那佛祖的金身下,便該是一具剮凈了皮肉的骷髏才是!”
沈玥瞠目結舌。
他這幾日敷衍、客套、悲切嘲諷……什麼樣的車轱轆話都聽過一遍,卻從沒聽過如他仲父這般大逆不道的驚人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