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使司張庭略一貫是個脾性死軸,不知變通的人,但卻在掌了大半年的通傳后,出乎意料地領會了圣意。他振臂一呼:“閣老都病倒了,內閣之事也不必議了!”
眾人義憤填膺地隨聲附和。
萬民相送的葬儀過后,一場轟轟烈烈的罷朝文喧,開始初現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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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亦然這一整日都在沈玥的寢宮里,整理著他翻出來的輿圖。
中州這一場洪水漫進了皇宮里,御書房的藏書和文牒被淹了大半,即便如此,太后依舊派御林軍守得水泄不通,不許任何人進出。多虧了沈玥四處亂放東西的習慣,和他驚人的記憶力,方才從不知哪個角落里,翻出了一紙被水浸泡模糊的九州輿圖。
蕭亦然重新用筆在紙上勾勒著陵峽口的山川地貌,意圖復盤袁釗與北上鐵甲的戰況。
雖然他在所有人面前都篤定著袁釗定無險憂,沈玥與季賢也曾分析過河北的戰況和形勢,但他一日見不到確切的軍報傳回,心里始終憂思難安。
比起未知的軍情,他更憂慮的是河北謝家的那位主將——那個曾經被先帝永貞一紙詔書,用一場冥婚許給他的女子。
那場血濺三尺的婚儀,最開始便是這位蒙在蓋頭下的新娘,率先對著他亮出了鋒芒畢露的劍光,他還沒看得清她的模樣,便匆匆帶著沈玥逃離了中州。
而后,誰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缺水斷糧,苦苦支撐數月之久的滄云關,也就是這位在婚儀上對他亮刀子的謝二姑娘,自河北州向西北跨入萬重戈壁荒漠,打通了被韃撻封鎖的糧馬道,為滄云送來了一批救命的口糧。
因這一批意外而至的糧草,他方才重新回想過婚儀那日,謝二近在咫尺卻刺偏了的那一劍,多半也是為著警醒他脫身。而他當時日夜守在城墻之上,也未曾來得及前去謝過。
說起來,他雖陰差陽錯之下,從未見過這位謝家的女郎,但卻也能猜得出,一個閨閣女子能在世家與漠北翻臉之時挺身而出,定是位極有膽識、且聰慧的姑娘,大約與浪里淘沙的那位姜淼不相上下。
袁釗那個大咧咧的性子,對上這位心思縝密的謝二,又是深入敵后的戰況,怕是沒有什麼絕對的優勢可言。
沈玥回來的時候,天近黃昏,夕陽恰如其分地穿過雕花的木窗,在窗邊人的身上灑落出一片溫暖的金黃。
他仲父無論做什麼事都極為認真和投入,不論是持刀槍殺人,還是此刻執筆墨凝思,從容的鎮定仿佛能撫平一切焦躁。
沈玥不由自主地靠過去,將身上披著的氅衣罩在他的背上。
“回來了。”蕭亦然抬起頭,向里側給他挪了個位置。
“嗯。”
窗邊的小幾不大,盤坐兩個大男人顯然有些擠,沈玥本想給他披上衣服就坐到對面去,可他仲父往里這麼一挪,他便立時抬不起腿了。
沈玥就勢坐過來,靠在他的肩頭看他重新勾勒出的地圖。
“仲父還是擔憂河北的戰況嗎?”
“是。”
蕭亦然坦然道:“陵峽口一役,就算阿釗堪破了謝二的埋伏,分兵而上,可也很難占到優勢,更不用說自那以后他便一直在敵后與謝家周旋。
他深入虎穴,勢必要急進急出,一再回旋,令謝家摸不著他的蹤跡。
這種打法講究的是一個靈活,對地勢熟悉和行軍周轉的速度要求很高……”
蕭亦然下意識地停頓了少傾,偏過頭去看了沈玥一眼。
這是他早年給沈玥授課時的習慣,按照他幼時那樣差勁的兵法水平,通常他說了這許多后,小沈玥便要開始眨巴那雙迷茫的大眼睛,扯著他的衣袖開始撒嬌。
沈玥很自然地順著他的話接下去道:“一來是袁大將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比河北軍更熟悉地勢,二來是漠北軍為克韃撻的騎兵身負重甲,以人馬重甲沖鋒制敵取勝,所以速度和靈活并非鐵甲軍的優勢。袁大將軍一旦有個閃失,便會被謝家抓住尾巴,繼而圈到包圍里壓著打。”
“……”
蕭亦然默了片刻,繼而搖頭輕笑了一聲,點頭稱是。
他這一聲輕訕來得莫名其妙,呼得沈玥耳邊發燙。
沈玥轉頭看了他一會兒,方才意識到了什麼。
他羞惱地哼了一聲,“仲父……士別三日,朕也是可以略通兵法的。”
“陛下高才,豈止略通。”
蕭亦然放下紙筆,嘆道:“臣紙上談兵了一整日,仍舊沒有多少把握,只能等張之敬深入敵后,探明軍情傳回來后再做打算。
如今河北戰況不明,陛下與季賢提出的北上之戰,在黎氏那里便難行得通。與其北上打這一場沒有把握的仗,倒不如認了謀逆的罪,南下回程,至少還能留得江山在,以待來日。”
“都知道南下是生門,但朕偏要他們走死路。”
沈玥笑了笑,“朕原本以為自己要孤軍奮戰,卻沒想到季少師也提了北上之戰,他倒戈相向,那此事朕便有五成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