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的,是自己的選擇。
季賢沉思良久,方才低聲道:“府軍雖是為賑災而來,但有不臣之舉。此時無功而返,無異于做實了莊大學士那日所言,故如今黎氏進退兩難已成僵局。
臣私以為若要遣退,倒不如化刀為盾,反用之。”
沈玥笑了笑:“少師的意思是——打河北。”
季賢微微頷首:“河北州此次行人禍,釀天災,致百萬生民罹難水火之中,其罪滔天,本就是人神共憤之舉。瑯琊府軍北上入中州是逼宮霍亂,入河北便成了為民除害,便可順理成章地給太后一個臺階下。”
禍水東引。
僅這一步,便能讓三萬瑯琊府軍從叛軍成了為民除害的正義之士師。
這一步,換做除了太后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都算不得是一步能走的活棋。
只有太后,就算她逼宮、奪權、涉政,沈玥也依舊要給她留一條生路。
而有這一步精妙的后路可走,如此,黎氏入主中州便從處處掣肘、四面楚歌,立時翻盤成了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妙棋。
沈玥微微瞇起眼睛,驀地回想起秋狝時被步步緊逼、險象環生,最后他仲父不得不以命相爭方能破局的境況,與今時今日這時局何其相似。
季賢,見賢思齊當如是,果然高才。
“這一步退路,是不是少師一早便為黎氏規劃好的棋?”
“是。”季賢毫不避諱地點頭應道,“臣曾規勸過太后,但黎氏包括太后在內的所有人都不以為然,武揚王能做得,旁人自然也能做得,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合該更名正言順才是。
世人多如此,無論旁人怎麼說,總歸是要試一試,親自陷進坑里,才能甘心退去。
”
沈玥目光一暗,凜聲道:“所以……少師就為太后謀劃地天衣無縫、可進可退,讓太后毫無顧慮地拿朕的朝廷、百姓、師長……來試這一回?
朕前腳將少師從洪水里救出來,少師后腳就立刻如此算計朕嗎?”
季賢并不辯解,只沉默地俯身叩首,青衫工整地平鋪在地面上,隱約可見瘦削的文人根骨。
沈玥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罷了……是朕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少師仍抱有仁慈之心,朕當日自己種下的因,便該擔今日這樣的果。”
沈玥垂下眼,手指在膝邊緩緩地握緊,“不知瑯琊府軍入河北,少師有幾成的把握?
鐵馬冰河雖如今勢力已去七成,但其九州十八路分舵盡數歸返河北,是一股不弱的戰力。連袁大將軍的漠北鐵甲都在河北州吃了大虧,瑯琊府軍自然難以抵御謝家之危。
且如今雖韃撻囿于內亂,無暇顧及其他,但今年起九州內亂頻生,河北又與漠北州接壤,若戰火燒到了漠北,則難免國境不寧,反釀大禍。”
“陛下所慮,不無道理。”
季賢抬首問道:“陛下可曾想過,為何中州遭逢洪災,自顧不暇之際,河北州身為始作俑者卻并未趁虛而入,反讓瑯琊搶了先?”
沈玥垂頭分析道:“若誠如軍報所言,袁大將軍和其麾下的兩萬鐵甲盡數折在了陵峽口,這朕是不信的。
朕曾親至滄云,眼見仲父用兵入神,袁大將軍與他并肩作戰十余載,想來自保能力是有的。何況河北謝家再如何驍勇善戰,也不可能抵得過漠北鐵甲的十分之一。
朕揣測,約莫就是袁大將軍失了蹤跡的這一路鐵甲,牽制住了河北州的大軍,令其自顧不暇,河北謝家這才沒有趁機南下、覬覦中州。這大約也是河北封鎖消息,再無軍報傳回的原因。”
沈玥抬頭看向季賢:“所以……少師的意思是,若瑯琊府軍能里應外合,接應袁大將軍的鐵甲,并前后夾擊?如此一來,則此戰的勝算便能有八|九成。”
“是。”季賢不得不再度感嘆沈玥思維之銳利,一點即透,“臣以為,為今之計,只有速戰速決。”
季賢再度叩首道:“臣懇請隨府軍北上,行監軍之責。”
“這怕不是如今朕能有權允準的。”
沈玥無奈地笑了笑,“黎氏怯懦畏戰,打空城中州尚可,但入河北戰況則瞬息萬變,即便你我二人在此,將此戰的勝算拉到再如何萬無一失,黎氏那里也定然難以允準。
朕估摸著,監軍之事與此相比,反而不是什麼難題。就算少師不說,太后也會認定,一旦三萬府軍北上,還是有少師隨行,更能令她放心些。”
“臣……”季賢嘆道,“不瞞陛下,臣確實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規勸黎氏出兵北上。”
“出兵一事朕來想辦法,屆時,河北的戰事便要仰仗少師了。”沈玥大病初愈,撐著說了這許久,精力有些不濟,揮了揮手。
“朕便在此,等著少師凱旋歸來。說起來,朕還從未與少師下過棋,想來以少師之才,此局定會酣暢淋漓。”
季賢抬起頭,望著沈玥篤定的面容。
他雖不曾傳授過沈玥時局、軍政,但今日這一番交談下來,沈玥知微見著,善謀善略,于布局籌謀之道,二人可謂不相上下。
以至于話不必說盡,棋不必落子,便能明了彼此心中所想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