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
張之敬三言兩語,恍如當頭棒喝敲在蕭亦然的頭上。
他驟然屏住了呼吸,整個人都跟著緊繃了起來,當即在料峭的陰雨里冒了一身冷汗。
他這一路奔波過來,尤其經過瑯琊州北上之時,全境戒備森嚴,恐有變故。他雖心中早有揣測,但卻從未想到過不僅局勢壞到了這步田地,就連沈玥……
蕭亦然五內俱焚,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種可怕的念頭。
這些時日因焦灼而聚在胸口的那團心火,霎時如烈火烹油,順著四肢百骸一并燒起來,狠狠地沖撞這他的內腑,震得他胸口激蕩,一口氣沒上來,梗在了當場。
“凝神——!”
老姜頭見他臉色慘白,一把拉過人來,一掌拍在他的后心。
蕭亦然急火攻心,當下一口郁結的淤血觸目驚心地濺在地上,整個人總算緩過幾分意識,只是心如擂鼓,耳邊嗡鳴,什麼也聽不清。
張之敬諜訊出身,察言觀色也較旁人敏銳些,他先前在王府時便見過一次蕭亦然蝕骨毒發后的虛弱之狀,只是那時秋狝剛過,人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便只當是傷了元氣,并沒往心里去,直至此時方才察覺出些許不對勁來。
蕭亦然行軍打仗的出身,傷病本就是尋常事,又年紀輕輕的,這大半年都養過來了,扛槍上馬都無甚大礙,怎的仍是一副五勞七傷之態?
老姜頭當下也顧不得防備其他,當即摸出一套銀針來,將他按在床邊,扎成了個刺猬。
“中州遭了水災的百姓,和那些同陛下一道進了水的兵將,可有誰也發了熱癥?”老姜頭一邊行針,一邊鎮定地問。
“倒是不曾聽聞。”張之敬思索著答,“災前準備充分,百姓疏散的及時,太后也唯恐鬧了疫癥傳給了瑯琊的府軍,安排住持賑災的那位季大人也是個實心用事的,一早分發了藥湯,不曾聽聞有熱癥傳開。”
“那小陛下的病必定也不是鬧了什麼疫癥。”老姜頭篤定地拍了拍蕭亦然,“斷然沒有一道下了水,旁人都好著,就他一個人發了時疫的道理。”
這一句話的效用,遠勝過后背扎的這一身銀針。
蕭亦然那幾乎要飄散到中州的三魂七魄才稍稍收回幾分。
自他在秋狝險些送了命,以毒攻毒的法子便一直沒再用過,往日毒發后尚且可以靜心將養,這次蝕骨毒發的當夜便拍馬往回趕,懸著一顆心半刻也不曾落下過。
直至此時,針刺蝕骨的劇痛方才順著經脈涌上來,疼得他咬緊了牙關,借著這切骨之痛總算是徹底清醒過來。
“依著老漢來看,小陛下多半是在水里受了涼,寒氣過了肺腑,這才一直高熱不退。寒癥與時疫癥狀相當,也能過病氣與人,按照時疫來防也沒什麼差錯。
老漢給他把過脈,小陛下年紀輕,這年輕人的肝火旺得很,區區寒癥還要不了他的命。”老姜頭從沒他對誰如此上心,一時間也有幾分心驚,復又從醫理一道多分析了兩句,寬他的心。
“姜叔說的是。”蕭亦然也知道自己是關心則亂,此時理智也漸漸回籠。
沈玥為著查他身上的蝕骨之毒,將太醫院反反復復清查了不知多少遍,留下的都是可信之人,暫且只要太后不下殺手,沈玥便不至于有性命之憂。
時局再差,只要人還安好,一切便尚有轉圜之機。
張之敬在旁瞧著,一時間更壞的消息都咽了回去,好半晌沒敢開口。
蕭亦然在中州朝局之爭中浸淫了這許多年,凡事讓他摸著個苗頭,便能見微知著地將后頭埋藏著的亂絮摸個一干二凈。
不用張之敬開口,他復又問道:“既然瑯琊府軍已然到了中州,太后卻還未改朝換代,陛下也還安好,可是朝里的那些老大人鬧起來了?
杜明棠是首輔,要穩住朝局不好出面,這個時候能與太后抗衡的,多半也就只有莊學海了。”
張之敬猶豫片刻,話在嘴邊滾了幾遍,瞧著他那一身明晃晃的銀針,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礙事……張統領但說無妨。”
蕭亦然也知道自己方才這反應著實是陣仗大了些,他勉強擺了擺手:“與其一知半解地吊在這兒,倒不如來個干脆。
眼看著就要回城了,也不能兩眼一抹黑就往里頭闖,到底壞到了什麼境況,總也得讓我知道個明白才能早做防備。”
“王爺說的是。”
中州城防極嚴,杜家能將他送出來已是不易,張之敬當下也不再隱瞞,復又說道:“王爺估量的不錯,是莊大學士于府軍進城之日,當街怒斥,其言鑿鑿,將府軍的顏面剝得一干二凈。
后黎氏父子下令強攻,他又迎著府軍的刀槍撞了上去,血濺當場。”
……
蕭亦然半晌無言。
血濺當場。
生死一道,于任何人身上都是絕對的公平。無論生前有多大能耐、多少學問,身后留下的,也不過這區區四個字。
透過這四個字,他幾乎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位博學之師究竟是以何等悲壯的姿態,坦然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