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將軍青山埋忠骨,只是遺憾再不能為陛下盡忠值守,戍衛中州了……”黎太后面露遺憾之色。
兩虎相爭,兩敗俱傷。
若非中州守備的鐵甲軍為堵洪汛而全軍覆沒,她絕不可能調瑯琊府軍北上,以卵擊石。
沈玥雖早有揣測,此刻仍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著這個和自己面容有七八分相像的女人。
子肖母色。
縱然因幼時之事生分冷情,就算他對母親不再有任何期待,他畢竟是太后的獨子,是血脈相連的母子,這是走到天邊也改不了的事實。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個懷胎十月,送他來人世,給他性命,在他幼時親自哺育自己的親生母親,會對他拔刀相向。
沈玥征愣地看著她,慢慢的紅了眼眶。
有這麼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陷在了滔天的大水里,不曾靠岸。
人活一世,遭逢生死,親歷八苦,若連血脈至親都想要他死,那豈不是可悲到了極點,那他又何苦來哉要在這苦海里蹉跎著?
黎太后笑了笑,不以為意地看著地上的碎瓷片。
“陛下年少有為……這是做雍朝九州天子的大忌諱。”黎太后輕嘆一聲,低聲道,“你父親如此,你也是如此。若你生來庸碌怯弱,母后定會保你一生的富貴平安。”
“怎麼保……?關起來做個癡傻的瘋兒嗎?”沈玥木然地看著她,仿佛又見到了那個永貞年間,那個幼時不得不裝瘋賣傻而被圈禁在東宮別院的孩童。
宮里人慣會捧高踩低,挨打受罵都是常事,他被當成了傻子關在小院里,缺衣少食,一年四季裹著一身破舊的棉服,餓到了極點甚至去摳床邊的黃泥。
除夕夜里他才被洗干凈了放出來,母親賜了他兩塊粘牙的糖糕,回去后趴在冰冷的床邊吐了整整一宿,從此以后記住了那股子甜膩的惡心感,再也不肯碰任何的甜食。
可他也跟著記住了那兩塊糖糕的味道。
因此仍對他的母親仍抱有一絲希冀。
或許她也看出了自己不得已而出此下策,或許她也是為著保下自己的性命……這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都在后來這十年的每一次冰冷的接觸中被一一打破。
他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告誡自己,這世間有舐犢情深的愛子之心,就必然有親情淡漠,愛錢權勝過愛子的父母。
天家多薄情,高處不勝寒,或許就是他身為帝王的宿命。
直到這一刻。
他從小到大,經歷了這許多的傷害和委屈,鑄起了看似堅不可摧的心防,卻依然能被她輕而易舉的刺傷。
原來失望這種事,永遠沒有下限可言。
……
“眼下遭逢大難,禁軍損失慘重,北營鐵甲軍又都折在河北,瑯琊州府軍肯前來襄助,是我朝廷之幸事,亦是中州之幸事。”杜明棠歷經兩朝動蕩,政治敏銳遠超他人,他最先反應過來,朝太后躬身施了一禮,慢條斯理地開口穩住了二人之間的僵局,也隨之定住了身后一眾憤懣的朝臣。
黎氏趁虛而入,率軍逼宮有備而來,然瑯琊府軍尚未進城,與之虛與委蛇,一切尚有轉圜之機。
但若在此時徹底撕破了臉,兵戎相見,不僅于事無補,做無畏的犧牲,甚至可能徹底將皇帝陷于危局。
杜明棠道:“既有瑯琊州的府軍肯幫忙,那災后重建的事便可緩上一緩,著重在清淤、清尸,以免死了人發了疫病,讓瑯琊遠道而來的府軍進不了城。”
“自然是不能鬧了疫癥……”黎太后粗通政事,雖不信他堂堂一內閣元輔能如此之快的倒戈,但他所言確實在理。
一旦中州災后處置不當,發了疫癥,瑯琊府軍不能進城,拖到了消息走漏、武揚王率大軍回程,他們掌控中州、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計劃便會被當場粉碎。
她謹慎地看向黎融:“善后之事……”
黎融早有準備:“先前來時聽說陛下一賭氣,撤了工部彭尚書的位子,賑災要務交由內閣恐怕不妥,不若侄兒向姑母舉薦一人,暫擔工部之職。”
“何人?不妨說出來,請諸卿考量一番。”黎太后與黎融一唱一和,當場便架空了沈玥這個皇帝,做起了委任六部九卿的主。
“此人大才,必定能擔重任。”黎融笑了笑,胸有成竹道,“這人六弟再熟悉不過了,便是天子少師,右僉都御史大人季賢,季思齊。”
沈玥對上他的目光,眼中寒芒涌現。
季賢——以九卿身份潛藏在朝廷之中,一手籌謀了秋狝之變、中州圍城、流民之亂,又以“一兩銀”而栽贓鐵馬冰河,被他以陸飛白的一計清田策誘出,戴罪秘押于詔獄。
先前他以為季賢是為嚴家所用,現今看來遠不止于此。
四大世家其內里的干系,錯綜復雜,藕斷絲連。
“不可!”
最先出聲反對的卻是季賢一手保舉上位的戶部尚書修亞新,“季大人擅丹青文辭,不通工學,如何能主持賑災之事?”
杜明棠緊跟著出聲:“是。這是老朽的學生,思齊此人筆墨文章做的漂亮,但賑災事涉生民,紙上談兵恐誤大事,若太后信得過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