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緩過口氣,率先將沈玥從水里扶起來,扛了幾個沙包墊在他的身下。
沈玥到底是皇帝,所有人都指著他在這里抗著,絕不能眼看著大水沖走了真龍天子,禁軍齊手在他身上纏了七八道繩索,數百個人一齊拽著。
適才人都泡在水里,使力沒個輕重,拇指粗的麻繩在他身上勒出了數道淤青,倏地一解開,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的,胃里的反酸一直頂到了天靈蓋。
疼……
沈玥嬌生慣養了這許多年,從未遭過這麼大的罪,昏昏沉沉地被人從水里拖出來,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知覺都被消磨了,只剩下一個字——疼。
漫無邊際的,像大水一樣冰冷刺骨的疼。
偏生張超還在他耳邊聒噪著,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沒輕沒重地掐他的人中,連尊卑身份也不顧忌了,唯恐他就這麼兩腿一蹬,葬送在了洪水里。
這莫不是他在仲父傷重時,給人綁在床上的現世報來了。
一想到蕭亦然,這三個字就恍若一根通天徹地的脊梁骨,徹底給他在混沌里飄散的魂魄釘回了身軀里。
沈玥勉力掀開重如千鈞的眼皮,跳了跳。
“醒了!”
周遭眾人七手八腳地給他攙起來。
沈玥撐著身子,搖搖晃晃地坐起來,哇地一聲,先吐了一地黃水。
嗆的水吐了個干凈,人便跟著清醒了幾分。
他強撐著頭暈,穩了片刻,有氣無力地說:“不……不能泡水,讓大家都起來。”
俗語有言:“大災過后必有大疫”,淤水里漂著浮尸,寒氣浸到骨子里,極易引發熱癥,尚有幾分余力的禁軍聞聲傳令,將癱在水里的百姓們拉起來。
天邊已見了霞云,沈玥在張超的攙扶下,勉強提起幾分力道去查看災情。
城墻被大水沖塌了大半,他留在雍定門上的天子儀仗和兩名貼身宮人都被大水沖走,不知所蹤。
沒有了城墻的庇護,整個中州四城全部遭了災,房屋坍塌,高樓栽倒,河道帶起的淤泥和官溝返上的污穢鋪滿了街道,舉目望去,四野盡是被大水泡的發白的無名尸。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風雨無聲。
所有人沉默著,匆忙地清理倒塌的房屋,疏通官溝,將尸首統一抬放至地勢稍高的空地上,動作平靜且麻木,仿佛被大水沖走了所有悲喜。
“洪水不是結束了,只是放緩了……”
沈玥撐著破敗的城墻,眼前天旋地轉,腦海里卻出奇的冷靜,他閉上眼睛,勉力忍著暈眩和嘔吐感。
水量未減,說明洪汛并未結束,水勢卻和緩了許多,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上游的陵峽口堤壩攔住了汛潮,這才力挽狂瀾,救中州于水火。
先前洪汛來勢洶洶,可見鐵甲軍在陵峽口之戰應是落了下風,未能守住堰口。
中州地勢平緩,尚且水勢滔天,何況陵峽口那樣的高山大堰,水勢湍急遠勝中州百倍,鐵甲軍能在天時地利皆落下風的情況下反敗為勝,定是千鈞一發之時,舍身擋住了洪汛浪潮。
河北戰況雖不明朗,但可以預見的是,北上的鐵甲軍必定損失慘重。
中州守備的二十六衛在這一場洪水后也只剩下寥寥殘兵,就連城墻都被大水沖塌,可以說此刻的中州城防幾乎聊等于無,地方上隨便派一兩千人便能攻進來,興風作浪。
天災結束了。
人禍還未起。
“回宮!”沈玥堅定地站起身,“召集所有疏散的文武百官,復朝會,賑洪災。”
*
回宮這一路,百年京華滿目瘡痍,就連地勢最高的皇宮大內也進了齊人高的大水。
太后不得已乘著事先備下的小舟,帶著貼身宮女避到護國寺的高塔上。住持方丈隨侍左右,帶著一眾僧人,隨太后在驟雨之中誦經超度。
雨勢漸緩,高塔上的僧人下去查探水勢。
洪水已退,皇城守備軍正清理賑災,先前疏散避水的文臣百官也紛紛回城。
“上天有好生之德,中州百年,到底未到滅絕之時。”雨勢漸緩,太后緩緩地睜開雙眼,“不知陛下如何了。”
黎融回道:“回姑母,雍定門傳回來的消息,陛下親身入水,以身抗洪,現已回宮主持賑災事宜。”
“我倒是養了個好兒子。”太后手持佛珠,指尖輕捻著笑道,“陛下親身往大水里走上這麼一遭,收了聲望,得了民心,也堵死了所有要借這場洪災攻訐天子失德,上天降罪的嘴。”
“這樣大的洪水,也虧得陛下有這個膽量,先前是侄兒小瞧了六弟,布下的這道棋算是廢了。”黎融面色平靜,于佛前還帶著些許悲憫之色,恭謹地施了禮,點上一柱高香。
四城洪水滔滔,佛前清香裊裊。
佛塔梵音,不渡紅塵。
太后眸色沉沉,緊緊地捏著手里的佛珠。
黎融一語不發地候在一旁。
“罷了。”黎太后長嘆一聲,“到底是母子一場,陛下以身擋水,我這個做母親的,也該給他去送一碗驅寒的姜湯。”
少傾,黎太后帶著娘家侄兒,與一眾內侍宮人浩浩蕩蕩地乘船出塔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