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沉重地閉上眼睛。
人力在天災面前,弱小的不堪一擊。
天地不仁!
他凜然睜開雙眼,抹掉臉上的雨水。
“朕乃天子!當誓與中州共存亡!”
天子儀仗動了。
沈玥走下城墻,毅然踏進沒過脖頸的大水,艱難地朝著上游決口處走去。
雍定門前亂成一團。
哭喊聲,呼號聲,聲聲不絕。
仿佛踩進了人間煉獄。
“陛下!”張超眼疾手快地扯過一條麻繩,捆在自己身上,護在沈玥的身前,“末將護送陛下離開!”
“朕不走!朕尚有親兵侍衛二百人,一同下到決口前堵一次!”沈玥一把扯過繩索的另一端,毅然纏在了自己的腰間,打了個死結,不容置喙道,“今日要麼就是玉石俱焚,要麼就讓洪水從朕的頭上趟回去!”
“大雍百年,還不到國運滅絕之時!”
他頭也不回地率先沖進了茫茫大水。
禁軍的目光緊緊盯著他的身影。
他蹚水沖出去的這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眾人的心中流轉了一遍。
皇城二十六衛統管中州城防,多半都是承蒙蔭庇的子弟,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對生死絕境,眼見著同伴被呼嘯的洪水卷走,連個全尸都沒有的情形之下,還能豎著一腔鐵骨忠膽,尤其身后的人都在驚慌地尖叫著奔襲逃生。
誰不想活?
憑什麼那些個膏滿腸肥的達官貴人都能逃?
憑什麼他們這些拿著區區三錢月銀的小兵,卻要挺在這兒送死?
水浪迅疾,眼看著沙墻人防已然是堵不住了,與其在這當先鋒白白葬送了自個兒,倒不如趁早撒手逃命。橫豎大水淹了中州,就算是朝廷要秋后算賬,那也得等秋后還有中州朝廷在。
但沈玥沖出去的這一刻,所有人都傻了眼。
誰也沒想到,他們素日里唯唯諾諾,被閻羅血煞壓得出不了頭的小陛下,在危機之時,竟能拿得出這樣的血性。
匍一邁下城墻,沈玥只覺得胸口一滯,大水瞬間從脖頸漫過了口鼻,繼而冰冷地淹沒了他的眉眼,寸步難行。
他奮力壓下身上的繩索,浮上水面,吃力地仰起頭,在渾濁的泥水上喘息著。
短短的幾步路,他仿佛走了一生這樣久,被大水沖撞得看不到盡頭。
人若氣息不足的時間過長,在最初肺腔炸裂的痛感過后,眼前便會出現明亮的光,那些冰冷的和絕望的……漫天的大水,瀕死的恐懼都會被這溫暖的光輝驅散。
沈玥看著蕭亦然的身影站在明亮的陽光下,帶著溫柔的笑意,朝他伸出手。
“朕能守住中州。”沈玥對著光影里的蕭亦然堅定地說,“我定會撐到仲父攻成而返。”
他狠狠地一咬舌尖,光華霎時消散,窒息的痛苦瞬間再次將他淹沒。
沈玥咬緊牙關,頂著潑灑的暴雨和大水,艱難地齟齬前行。
所有的猶豫、動蕩、恐懼、生死,都在這一刻被拋諸腦后,在滾滾洪水中化作了虛無。
管他什麼時候死,就連他們的陛下都不畏死!
張超目光一凜。
“拼了!”他一手拖拽著一個沙包,穩住了身形,另一只手緊緊拉住陛下身上的繩索,邁開大步跟了上去,“跟著陛下走!”
所有的親衛和禁軍一齊動了。
眾人齊齊喊著口號,手挽著手,在浪潮似的洪水中邁開整齊劃一的步伐,逆著水流而上。
這一刻,所有人被一根粗麻繩連成了一片堅不可摧的人盾,無人顧忌身份地位,無論是禁軍衛長還是普通士卒,皆并肩而行,怒吼著沖向沙墻上的決口。
“不退——!”
高呼的軍號像一柄劈天斬地的利刃,壓過瓢潑的暴雨,蓋過喧囂的洪流,遮住百姓的哭喊,以視死如歸的悲壯生生在浩瀚紅塵前豎起了一道人墻。
不知是哪個百姓最先停住了逃命的步伐,緊跟著沖在兵卒身后,繼而所有人都一齊調頭。
在天災面前卑如螻蟻的生民,奮不顧身的沖向決口。
一批人被沖走,立刻又有無數個人跳下去。
湍急的洪流持續了一日一夜,其間數次漫過堤口,又被齊心協力地堵了回去。
這一座城,生死攸關之際,所有人手挽著手,跟隨著他們的陛下,前仆后繼,齊聲高喊著同樣的口號,迎著滔滔洪水,無人退后半步。
吾以血肉鑄長城。
誓與中州共存亡。
其聲悲兮。
其行壯哉!
呼聲穿透了云層,在天空之上回蕩。
冥冥之中,仿佛蒼天聽到了眾生的祈禱。
大水終在眾人力竭之時,聲浪漸消。
洪汛退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85章 子肖母
這一場洪水,令歷來繁華富貴的中州皇城,遭遇了立國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滅頂之災。
天子立身為旗,禁軍以人做墻,無數百姓聯手搶險,終在滔天大水沖破城墻之時,搶回了幾乎化作一片廢墟的中州。
大水還沒有全散,只是水勢平緩了些,禁軍和百姓東倒西歪地癱在沙墻邊,莫說歡呼逃過一劫,這會兒累脫了力連爬都爬不起來,橫七豎八地泡在水里,寒風料峭吹得人直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