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如注,將流淌的雨幕染成了觸目驚心的血紅。
暴雨傾盆,無盡的廝殺仿佛沒有盡頭,沒有出口。
雨水敲打屋檐,天地一片昏暗,夜風里帶著一股不詳的味道,猶如天空開口發出幽幽的哀嘆。
天地不仁。
沈玥陡然從冰冷的噩夢中驚醒。
“水勢漲了多少?”他披衣坐起,走到寢宮門口看著外頭的雨幕。
“方才欽天監正來報,說離河堤還有二丈高。”
王全抖開他的外衫,俯下身替他系好腰帶,又去取來玄色織花的披風張開,罩在沈玥的身上。
“雨勢迅疾下了這一整日,監正說水漲還算正常,這會兒瞧著沒有洪汛的苗頭,陛下可要暫且停了四城民眾的疏散?”
“不可!加快速度,務必連夜疏散!”沈玥張開雙臂,配合著他將罩袍穿好,“尤其是南城百姓,素日一下雨便容易淤堵垮塌,要盡快走,切忌動亂生變!”
沈玥披著氅衣,疾步走出門外。
王全舉著大傘緊緊地跟在身后:“方才已派人去慈安宮請了兩回,太后娘娘正在禮佛,堅持不肯離宮避水,陛下看……”
“隨她去。”沈玥平靜地問,“臨安坊可走了?”
“下晌陛下的口信便送去了,莊大學士收拾了不少古籍,裝了滿滿兩車走了,人還不曾走,在杜府說是要等著閣老一道同行。”
“單獨派兩隊衛兵去護送,一旦水勢有漲,立刻帶人走。”沈玥猛地想起了些什麼,邁開的步子猛地一停,低聲叮囑道,“你親自去大理寺,捎個朕的口信給陸炎武,季少師還戴罪關押在詔獄,調出來和疏散的緹騎一起走。”
大殿燈火徹夜通明。
沈玥只淺眠了半個時辰,便又回到此處繼續調配疏散事宜。
天破曉時,雨勢分毫未減。
上游千山萬壑流淌而過的大水,終于在暴雨的助力下,邁過千山萬壑,洶涌而下。
原本平靜的水位,在湍流的轟鳴聲里霎時高漲!
素日里湍流緩和、曲水流觴的逍遙河瞬間撲向兩岸,黑沉沉地怒吼——這是洪汛來臨的先兆。
“上游的鐵甲軍沒有堵住嗎?”沈玥目光凜冽,穿過黑沉沉的雨幕。
張超渾身濕透,跪在殿門口回稟:“昨日袁將軍便無音訊,而今河北戰況不明!但看水位長勢迅猛,怕是……”
怕是不僅洪水沒有堵住,人也多半兇多吉少。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張超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神情凝重,先前派出北營駐軍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這場洪汛竟能厲害到這個地步!
河北究竟是什麼樣的戰況,能生生吞沒上萬鐵甲?
“沒有消息暫且就是最好的消息。”沈玥面色不變,冷眼瞧著殿外的暴雨,“還有多少百姓沒有疏散?加高的河堤還能撐多久?”
“河堤最多還能撐小半個時辰便要決口。”張超已顧不上委婉回話,直言道,“官家與百姓爭道而行,城門口不少車馬大轎堵著,城中百姓一多半都給堵在了里頭,這樣下去怕是誰都走不了!”
自欽天監查出逍遙河水位異狀,朝廷為防萬一,一早便組織了加高河堤、疏散四城。但偌大的中州,百萬民眾并非輕易可調遣,先前頂著晴朗日光,無人將朝廷的洪汛預警當回事。
此時驟降暴雨,眾人終于回想起官府的警示,許多原本不曾預備出城避洪著之人也開始慌亂起來,紛紛收拾了細軟走上街頭,一連疏散了多日的中州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愈發騷亂。
無數的百姓冒著大雨擠在城門前,紛紛朝著城外你爭我搶地外逃。
天子腳下,官家富貴之人數不勝數,即便是出城避難也要帶上金銀細軟,坐著寬敞的大轎車馬,令本就擁堵的出城路不堪重負,擠作一團。
皇城禁軍此刻也已顧不上前來疏散,都站在壘成墻的沙包邊上,腰間纏著拇指粗的麻繩,目光緊緊地盯著飛速蔓延的水勢。
一旦洪水越過河堤,他們的身體就是中州的最后一道防線。
端午汛來得太疾,人力在天災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棄車!”張超攀上車頂,高聲呼喊著。
“所有人即刻棄車轎!”
眼見言語無用,他徑直將刀尖插入了身下的車廂頂,里頭一陣驚呼,隨后出來個大腹便便的官老爺,抱著兩個包袱跑進雨中。
一隊騎兵手持長槍,在前方開道,有不配合棄車架者,長槍當即毫不客氣地挑進車廂,棄車或可活,頑固抵抗者死。
罵罵咧咧擺出官威不愿棄車開路的人,在鉆出個頭看見后頭的黃蓋儀仗后,紛紛收聲,迅速滾下車馬,讓出一條道路。
擁堵的城門在殺氣騰騰的天子儀仗前,霎時疏散開來。
南城的官溝已經反上水了,所有人淌著齊腰深的水,艱難地向外擠。
比外頭湍急的洪水聲更大的是絕望的哭喊聲。
誰也不曾想到,才將將熬過了饑荒,只想著能過兩天安穩日子,哪知才過了幾日,天就塌下來了!
天子儀仗并未出城,在疏通出一條道路后,便堅定地扎在城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