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軍對壘,臨到陣前的變數良多,尤其戰線從南到北拉得如此長遠,后勤吃緊,攻難守易。莫說以少敵多,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拿下整個江北六城,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莊學海仰頭望向天空,沒有繼續說下去。
沈玥聰明如斯,自然能領會他話中深意。
自古戰場,如赤壁之敗,封狼居胥之功,絕不止是時也命也,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雨、或是一陣籌謀已久的東風,都可令整個戰局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江北之戰如摧枯拉朽,戰事順利至此,只能說明——這并非一場多方勢力博弈下的征伐,而是預謀已久的必然。
或許早在八年前那個只有二十歲出頭的庶子蕭三,在與四大家和朝廷簽署,以世家家主入中州為質,換鐵甲永不南越逍遙河的和平協定之時,就已經準備好了打破它的這天。
江北的地形,適合的攻勢,守備軍的將領……這些猶如刀削斧鑿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中。
直至今日。
蟄伏中州八年之久的武揚王,將其全數寫進捷報之中,發往九州。
臥薪嘗膽,三千鐵騎終吞吳。
蕭亦然縱橫捭闔,忍不發之籌謀,如猛虎在榻,不可謂之不敬,但更令人生畏。
師生二人的目光在初升的朝陽下碰撞。
師者,傳帝王之術,權衡利弊。
帝者,行君子之道,臣主一心。
“子煜……”
莊學海搖搖頭,張了張口,最終化作一聲喟然長嘆。
*
是夜,本該在通州籌謀渡河的督糧欽差杜慎之,帶著中州加密的急遞,邁進了武揚王的帥帳。
“河北州上游蓄洪?”
連日征戰晝夜不歇,蕭亦然一直統兵在前線追擊,蝕骨毒方才發作,正撐著精神看軍報,還未顧得上中州的訊息,杜英便當頭一棒將密文摔在他的桌案上。
蕭亦然眼角一跳,一目十行地挑著字眼還未來得及看完,強撐的精神便“啪”地一聲斷了弦。
他胸口一陣劇痛,一口鮮血涌上喉頭,身形猛地一晃,雙手手撐在桌上,袁征慌忙跳上來按住他:“王爺!快去喊姜叔來!”
老姜頭就在帳外煮個藥的功夫,聽得內里的呼聲便趕忙沖進來,一把捏住他的脈門。
杜英也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跟著嚇了一跳:“蕭三……這是怎麼了?不過是蓄洪淹田,何至于此,前線軍務還得指著你呢!”
蕭亦然鮮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時候,一時間周圍眾人都當是出了天大的干系,全都跟著緊張起來。
他閉了閉眼,現下絕不能自亂陣腳,當即以極強的自控力,壓下心頭無數個此起彼伏的雜念,強行將這顆鞠躬盡瘁的心重新提起來。
“小閣老……”蕭亦然抹掉嘴邊的血跡,啞聲問,“這份公文是是什麼時候收到的?”
“下晌時候到的通州,我見陛下調動了鐵甲軍入河北,恐怕朝廷雙線作戰會吃不消,便連夜送來想要與你商議。”
杜英見他面色煞白著,緊張道:“莫不是你留在中州的鐵甲是虛數?如果中州戰事上贏不了河北,請漠北調兵襄助也未嘗不可……”
“水火無情,關口不在于打仗……”
蕭亦然擺了擺手,額間已見了冷汗,“小閣老且替我看顧著江北的后勤,籌謀渡船的這些時日,鐵甲軍暫且按兵不動,我要回一趟中州。
”
“你說什麼?”這下杜英是當真被驚著了。
如果不是他親自過來送的信,他還當眼下是中州淪陷,大雍朝亡國了。
“臨陣換帥,這是兵家大忌!朝廷也只是懷疑河北州在逍遙河上游蓄洪,逍遙河百年不曾泛濫,就這……不過欽天監的一個猜測而已,這也值得你撇下眼前大好的戰機,擅自離營北上?
就算中州當真有什麼了不得的為難,等你千里迢迢地從江北回去也趕不及……”
“趕不及也要趕!”蕭亦然按著眉心,捏著一盞涼茶,就著唇齒間的甜腥一并咽了回去。
從城摞城露出端倪的那一刻,他就應該想到,這地下古都于世家的誘惑絕不僅存于可以伏兵、炸城的甬道。
前朝百年古都,八方來朝的大城,一夕之間化作萬里澤國……
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籌碼?
中州地勢平坦,一旦水至城下,濁浪排空,一瀉千里,大雍朝的中州王都,將會如前朝古都一般,數化作深埋地下的潦水泥沙,再不見天日。
街巷樓宇沒入水下,百萬生民葬身魚腹。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要阻止河北州開閘泄洪。
蕭亦然沉聲道:“洪災過后必有疫病、動亂、災民……且不說這一場洪水是否能挨過去,現下江南戰事順利,于中州而言未必是件好事。如果我在此時渡江,這之后浙安每勝一場,陛下在中州就危一分。”
杜英皺著眉遞過個眼神來,示意他一個字都不信:“陛下已然調派所有人手預備抗洪,何況我祖父也在朝籌謀,朝廷又不是只有你蕭三一個忠臣良將,你何時竟對陛下忠心至此?”
蕭亦然與杜英針鋒相對多年,國子監之亂,秋狝偽軍……朝野之爭十次有九次都是他杜慎之仗著家世在幕后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