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至的嚴冬凜風中,一排人整齊劃一地從空無一人的巷口,抬著一頂齊街寬的大轎,越過王府的大門,停到離二人身前三丈遠的地方落轎。
這頂氣派的漆紅大轎前有門、側有窗,內有臥居,轎門口還立著兩個年歲不大的小門童。
謝嘉澍沖他敞開轎門:“王爺可否入內一敘?”
蕭亦然淡淡地擺擺手:“不必。死人的東西,不吉。”
“王爺金戈鐵馬的出身,還忌諱這個?”
“常在刀頭舔血過日子……”蕭亦然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得惜命。”
“……”
謝嘉澍不動聲色地走下來,一步一步走近王府的大門,扶著門上的赤鬼銅環,頭也不回道:“那區區在下……便過府一敘?”
蕭亦然連一杯冷茶都沒有給他上,二人就坐在王府的門廳里。
袁釗刀出半鞘,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謝嘉澍雙手抱拳:“佛面刮金我有私心,老狗也見骨頭親。謝老頭兒一把年紀貪心犯大過,王爺……劃出條道來,咱們好商好量,高抬貴手后退一步,彼此放過,過個好年,如何?”
他江湖切口接著官話,賣了好又示了弱,姿態放得極低。
只可惜,他碰上的是油鹽不進的閻羅血煞。
“彼此……放過?”
蕭亦然輕蔑地笑了笑:“千萬兩銀的貨,說丟就丟,一分一厘都沒剩下。
謝當家手里有幾兩重的籌碼,能與本王平起平坐地談彼此?”
果然是他!
謝嘉澍恨得咬牙。
虧他先前還當這群漠北的兵痞子人生地不熟,頭一回下江北,沒有實情者引路,定做不了如此隱蔽的大案,先將懷疑的目光打到了姜家的龍舟上。
縱使心頭萬般恨,他面上仍舊裝得滴水不漏,沉聲道:“籌碼攤開了揉平了放到桌面上,方知有幾兩重。
王爺的錦囊計,從秋狝時便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我鐵馬冰河入圈套,如今總得要我等,輸個心服口服不是?”
謝嘉澍微微俯身,咬牙切齒道:“從這一批珍玩走了我謝家的路子,換王爺你的一萬鐵甲南下起,這局……就已經開始了,是嗎?”
錦囊第一計——誘敵入甕。
蕭亦然不置可否。
“而后是那位袁征副將,深入虎穴,給了你們在朝堂上發難的借口,以流民北遷這樣名正言順的理由,令通揚運河河道得通。
說什麼河道衙門三方共治,實則不過是在為有朝一日與我謝家撕破臉做準備,提前在九州辟出一條往來的新路子罷了。是也不是?”
錦囊第二計——暗度陳倉。
蕭亦然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謝當家說錯了一點。”
“哪一點?”
“流民北遷。”蕭亦然平靜道,“數十萬流民的性命,不是理由,而是目的……之一。”
“好。”謝嘉澍胸膛幾起幾伏,眼眶通紅,手指死死地掰著桌面,這才勉力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失態。
“王爺仁政愛民,是我等枉做小人。”
“謬贊了。”
謝嘉澍繼續說道:“鐵甲軍南下,河道得通,流民安置之后,王爺便再無顧忌,指使本該在糧馬道上押糧護送的那一萬鐵甲軍,用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手段和法子,繞開了我鐵馬冰河的官路驛站,劫道掠財,搶走了這一批千萬兩銀的珍玩。
諸般連環計使下來,一環扣著一環,步步緊逼,直至將我謝家逼上死地。
”
正如無法反駁的謊言永遠是錯位的真相,最高明的計策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錦囊三計威逼利誘連番使下來,無論是調兵、還是遷民,都是擺在朝堂之上興師動眾的謀劃,又開出謝家無法拒絕的條件,看似是他們占了不小的便宜,可這一步步走下來,卻被反殺的丟盔棄甲,最后一計黑吃黑下來,直接斷送了鐵馬冰河的百年根基。
謝嘉澍猛地探過身子,“……是也不是!”
錦囊第三計——釜底抽薪。
袁釗“錚”地拔刀,怒目圓瞪:“退后!”
蕭亦然不動聲色的往后靠了靠:“是。也不是。”
“逼死謝家,將鐵馬冰河送上死路的,是這些年慘死官道的亡魂,凍餒囹圄的流民,遭欺凌壓迫的百姓……還有,被裹挾反叛的——鐘五爺。”
謝嘉澍的臉色倏地煞白。
“謝當家其實心底里最清楚,我那一萬鐵甲究竟用的是什麼樣的手段和法子,繞開了你的官路封鎖、重重驛站,劫了鐵馬冰河賴以生存的道,做下這一道死局的。
你只是過于自負,不愿相信罷了。
——畢竟,這些都是謝當家親手送入我鐵甲軍營內的,不是嗎?”
“……你!”
蕭亦然抬起手指,輕輕地沖他“噓”了一聲。
“謝當家走南闖北一輩子,從沒見過哪個被你威逼利誘、效忠多年的叛徒,還能掉過頭來反咬你一口的先例吧。
河北謝家——九州十八路分舵,雍朝九州除漠北外最驍勇善戰的州府,鐵馬冰河號稱最有血性、講道義的世家。
可惜豺狗到底還是狗,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你沒見過真狼,不懂狼性,不知道一日為漠北軍,終身為漠北軍。
我漠北鐵甲,可以低頭,可以暫居人下,可以為你效命。
但狼,終究是狼。
鐘五爺——是我漠北的狼,不是你謝家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