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卓的話音頓住,默然頓首。
“任剛毅!”
杜明棠顫巍巍地站起身,“你一未入朝,二無功名,區區一個監生,休要妄言天下大勢。”
這是杜明棠對這個門生的私心回護,話已至此,若他再進一步,不依不饒,斷的是不僅師生情,還有他的未來路。
他承蒙家世蔭蔽,年紀輕輕便拜入首輔門下,只待此次瓊華夜宴就此入仕,有首輔杜明棠的照拂,前途不可限量,本不必趟進四大家和朝廷借流民之事博弈的這一趟渾水。
任卓何嘗不清楚,自己今日這番御前奏諫是被當了槍使。
或許早在皇帝遣他隨龍舟入江北之時,就是為了今日的破局。
任卓雙手撐著地面,緩緩地站起身。
眾人心中皆暗自舒了口氣,四大家不比那庶子蕭三。武揚王攝政時尚且恩怨分明,只要不犯漠北,不涉國本,多半都能得過且過。
然四大家商閥謀國,睚眥必報。
當年的東宮太子如何?漠北蕭家的一門三將又如何?——擋了四大家的路,便燃起一把大火,俊杰殞命、證道而死的事,這些年他們見過的太多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只要他不再糾纏,這件事就還有轉圜的余地,看在杜閣老的面子上,四大家倒也不至于非要為難他一個手無寸鐵的儒生。
杜明棠微微頷首,沖他招手,示意他過來自己身后。
內閣的幾名閣員和六部堂官也都紛紛跟著站起來,站到了杜明棠的身后,意圖替他擋住虎視眈眈的袁釗。
任卓定定地站了片刻,而后在眾人的注目之下,抬起手,緩緩地解開了發冠的綬帶。
他再度躬身跪下,俯身朝著杜明棠三拜叩首。
大殿之上燈火通明,璀璨輝煌的燈火照著那些陰謀和算計無處遁形。
任卓將額頭觸碰在冰冷的石磚地面上,在自己這方渺小的暗影中,閉了閉眼。
他仿佛聽到了今晨蕭亦然在王府中的那一問——但不知任學士愿意為百姓蒼生做到哪一步?
任卓拜過閣老,以敬師生情誼。
他再度昂起頭,其音朗朗,其心灼灼。
“監生今日所爭,不為己身,不謀功利,只因百萬生民在后,監生萬不可退!
事非經過而不知難,但不知在座的各位大人去過江北浙安沒有?見過流民遷徙沒有?江浙兩州幾十萬人流離失所,饑者隔隴相望,無家可歸,無糧可食。
各位大人是不是以為,自己吃過陛下賜的榆樹面,就算知道災民疾苦了?
那你們吃過人肉、嚼過草根,啃過樹皮,見過易子而食,肱骨做湯,知道流民會把人往官道上推,夜半之后再去搶尸首分食嗎!”
凜風呼嘯著裹挾著萬民疾苦,以一種極殘酷的姿態,無情地碾入金鑾寶殿。
眼前的杯盞筷箸,瓊瑤佳釀,盡是血肉,皆是眾生。
任卓雙目充血,他咬著牙,高高舉起一封奏疏,雙手微微顫抖。
“監生奏請君上——賑流民饑寒之難,治官道不通之弊,降地方懶政之罪!”
自始至終,沈玥都坐在上首,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的爭端。
直至此時,他方才起身,俯瞰下方。
“準奏。”
作者有話要說:
賑流民饑寒之難
治官道不通之弊
降地方懶政之罪
直言天下之大弊——國子監第一監生,任卓,任剛毅。
第58章 狡兔窟
這一場月圓之日的親政燒尾宴,是雍朝九州三方勢力的又一次博弈。
先前在秋狝之亂里結下的爛攤子,在此時盡數爆發出來,砍向了江浙兩州無以果腹的流民。
沈玥當即下旨,撤掉太和殿的宮宴,就地搬來戶部、工部、吏部三部閣員的公文,其余相關眾臣皆入文淵閣,徹夜清算。
賑災一事片刻不得延誤,需趕在十六這日一早的急遞,發往江北。
太和殿燈火通明,珠算爭議之聲不絕于耳。
沈玥將上座首位讓給杜明棠,令眾人務必關照好閣老的身體。
杜明棠已從驚變中緩過神來,他緩緩地站起身,壓低聲音問道:“陛下……袁副將此去江北,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沈玥點頭。
朝局磋磨數十載,杜明棠已然洞悉今日這一場亂局的前因后果。
他抬手拉住沈玥,滿目憂心:“陛下……莫言老臣怯懦謹慎,陛下才初親政,實非與世家和地方翻臉的良機。”
“閣老所憂,朕都知道,朕也明白,朕此時應韜光養晦,借機培植自己的勢力,而不是以舉國之力,冒著開罪世家和地方的風險,賑江浙災患,北遷流民。”
沈玥反握住他的手,蹲下身,誠摯地抬起頭看向杜明棠。
“但是閣老,其余的事情朕可以忍,也可以讓,唯獨人命關天,朕不能坐視不管。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任監生方才說的不錯,百萬生民在后,朕無論如何也要為他們的生機爭上一爭。”
沈玥目光如炬,杜明棠垂頭看著他,仿佛透過他的雙眼看到了曾經——曾經的大雍朝堂之上,遠非如今這般死氣沉沉之相,東宮太子仁德賢良,文有莊學海,武有蕭康勝,漠北三關固若金湯,甚至一度打進韃撻的金帳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