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恭后知后覺地抬起頭,悄然打量著他的神色。
他將紅繩還給自己,究竟有沒有猜到他的心意?
倘若他猜到了,又知曉到了什麼程度?
沈玥腦海中的紛亂,一時間不受控制地掀起軒然大波。
不幸的是,他在這人三番五次險些喪命在自己眼前的刺激之下,就趁著他仲父睡著,膽大包天了這麼一次,便被抓了個現行。那層他小心翼翼護著的窗戶紙,早被捅了個稀碎。
好在,蕭亦然雖是個不解風情的鐵疙瘩,但還有幾分呵護他自尊的心,知曉了他的心意后并未苛責,也不曾點破,只是委婉地提點他最好就此放棄。
蕭亦然將他那一點不自然的反應盡收眼底,暗暗頭痛。
似乎……這種程度的提醒,于沈玥而言,并不足夠直白?
二人各懷心思,氣氛有些微妙地尷尬。
沉默片刻,沈玥終于忍不住,試探道:“朕能問仲父一件事嗎?”
蕭亦然似有預感地偏頭看向他:“陛下請講。”
“朕知道……秋狝于仲父,打擊極大,仲父傷重,軍政矛盾達到頂峰,一觸即發。”沈玥艱澀地組織著自己的言語,盡量避諱地說,“仲父是如何能夠確信,袁大將軍會與朕聯手以對,而不是……”
……而不是一刀剁了他。
蕭亦然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他在朝,執政掌兵,中州城外的北大營就是忠心護國,蕩平九州的國之利器。但若他就此致仕,甚至撒手歸西,僅憑沈玥手里那點還未握緊的政權,又該如何牽制袁釗和他的五萬鐵甲?
屆時,利器亦可竊國。
“朕……朕并未有指責將士功高震主之意。
”沈玥見他良久不言,解釋道,“朕得有今日,全都仰仗仲父的一力相護。所以朕才想要知道,那些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仲父都為朕做了什麼。”
他還不死心。
十個謝嘉澍綁起來,也不比沈玥更難纏。
蕭亦然深知沈玥這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性子,若要他自己揣度,難免會想出更多彎繞。
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臣不過是將陛下賜的些許藥材,轉手送與了袁釗,為他八旬老娘親調養身子。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袁大將軍行正坐端,定會護陛下周全。
至于臣,秋狝生變,交權致仕,都不過是形勢所迫。說來慚愧,臣并沒有提前為陛下預備什麼萬全的籌謀。”
沈玥瞧著腕上的紅繩,長出了一口氣。
雖然不知他是如何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但他仲父當真是連避嫌都避得這般毫無技巧。真是唯恐他不知道,自己這層窗戶紙已經漏了。
沈玥此刻就像已被判了刑期的案犯,反倒沒什麼可忐忑的了。
“仲父的確有心了。”
沈玥“啪”地展開紙扇,直戳要害:“可朕當年,身上不是還背著蝕骨散的嫌疑嗎?朕賜藥,仲父也敢隨意相送?仲父就不怕袁家老太太……撅過去?”
蕭亦然:“……”
他若開口反駁,不亞于直接承認,他其實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那份指證沈玥下毒的口供。
這四年來,沈玥一直耿耿于懷的冷漠和疏遠,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明知道蝕骨毒的目的就是要離間君臣二人,此人又能潛入內廷,將釘子埋在陪同沈玥長大的太監身上,若他不與沈玥切割開來,這一次是蝕骨毒,下一次又會是什麼?這一次下在他的杯中,下一次會不會落到沈玥的口中?
當時沈玥才不過十四,他如何能將這種話對一個孩子說出口,讓小沈玥也跟著自己那樣日日活在謹慎忐忑之中,連一口水,一塊糕餅都要小心翼翼地提防嗎?
如今沈玥大了,也有了自保之力,若是沒有秋狝里那個小心翼翼的吻,就算承認了也無妨,可他才婉拒了沈玥的心思,這個時候承認了這些,怕是才剛推回去的那一尺,立刻就能被淹回來一丈。
蕭亦然長長地出了口氣。當初教沈玥兵法時,那種熟悉的氣悶感又噎回到胸口。
沈玥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又或許是……正因為朕身上背著蝕骨散的嫌疑,仲父才要如此為朕提前籌謀罷。畢竟,一旦蝕骨散的事情瞞不住,仲父就得用這些年代朕賜藥的恩情,來保證袁大將軍氣急之下,不會一刀剁了朕,是嗎?”
“所以……仲父是因為要護著我,才燒毀了何內監指證我的口供。”沈玥低下頭,“仲父寧可毀掉線索不再追查,也不留下一絲一毫對我不利的證據,可我……可我那時候,卻還因為仲父毀了口供,對仲父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沈玥說著就紅了眼眶:“不僅是那次,我還三番兩次地質疑過仲父為何不信任我……明明仲父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就算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我,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仲父也為我規劃好了一切……我以為是自己輸了,其實仲父一直在讓我贏。”
蕭亦然無言以對。
他頭一回覺得,這人太聰明,隨便摸著一點由頭,就能將前前后后的瓜葛盡數翻出,實在不是件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