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保重。”
沈玥頭也不回地走了。
……
蕭亦然被他決然的背影狠狠刺了一下。
莫非自己這條岔路走到了盡頭,這崽子還真要隨他一同跳崖不成?
十二歲初入伍時,就敢孤身一人往韃撻埋伏圈里闖的武揚王,在燈下反復輾轉糾結了半晌,幾乎是以視死如歸的架勢,推著輪椅,追了出去。
沈玥失魂落魄的身影在凜風肆虐的寒夜里,顯出幾分孤獨的可憐,連蕭亦然什麼時候抓住他都未有察覺。
沈玥愣愣地轉過身,眼框紅得滴血,卻依舊妥帖周道地關切道:“仲父……怎麼出來了?外頭風大,不必相送,朕送你回去罷。”
蕭亦然按住他冰冷的手:“出什麼事了?”
沈玥聲音澀啞,扯起一絲勉強的笑:“朕無礙。”
蕭亦然對他這種鋸嘴葫蘆實在是無計可施,板了臉嚴肅道:“說實話!”
沈玥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朕……今夜在等大理寺的傳訊,自己等著焦心,這才前來叨擾仲父。”
他支支吾吾,話不肯說盡,蕭亦然只得自行分析。
秋狝里他迫于形勢,未審先殺,如今還留有命在,被關進大理寺詔獄的就只有黎國舅一家,能讓沈玥流出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陛下在等黎家出手滅口,殺了黎元明?”
“嗯。”沈玥點點頭,低聲說,“朕一連幾日都在詔獄提審舅舅和表哥,黎家日日被朕這般敲打,也該做出些反應。明日便要開堂公審,若要有行動的話,就在今晚了。”
他詔獄親審做了表態,黎家若要在公審前有什麼反應,能壓著他出手的就只有慈安宮的太后。
蕭亦然又氣又不解,斥問道:“陛下明知……即便你不出手,內府庫的事被掀到明面上,金玉良緣也必然會與黎元明做出切割,陛下又是何必非要把自己與慈安宮一并牽扯進來?”
“……對不起。”沈玥靜靜地聽他說完,垂著頭輕聲說,“朕以后不會這樣任性了。”
蕭亦然被他堵地胸口生疼。
沈玥登基前,曾被太后幽閉于東宮,從一個胖乎乎的小團子,瘦成了一根干癟的小豆芽,弱不禁風,渾身挑不出二兩肉。他從不曾訴過苦處,似乎一直都是那個滿嘴甜言蜜語的小狐貍,肯聽他的話,對太后也依舊照常拜見。
他就像沒有經過風霜磋磨的俊朗少年,那兩年的幽閉,就像浪打沙灘,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只是從他日日不停的噩夢,被傷到的胃口,時常感染風寒高燒的身體……透露出那些曾經不該發生在一個孩童身上的事,真真切切地給他留下了傷害。
說什麼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那都是騙人的話。
有些坎坷,就是需要用一生去跨越。
沈玥親手將刀遞到太后手里,就是想看看,她會不會像當初對待自己那樣,可以隨時拋棄掉毫無用處的卒子。
他還想在對黎家下手之前,重新給黎太后一個做出選擇的機會——是血脈至親,還是棄子。
蕭亦然心頭一緊。
沈玥夜半翻墻,也要躲進他這里尋求一絲寬慰,恐怕自己……聲名狼藉、人見人怕的閻羅血煞,就是他唯一的能依靠的人了。
“進來等罷。”蕭亦然退讓一步。
沈玥順從地推著他進了書房,遠遠地跪坐在火盆前。
馀燼旺盛地燃燒著,斷斷續續地冒起絲縷輕煙,萬籟俱寂,滿室如春。
沈玥深手埋住了臉。
蕭亦然半靠在榻上。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
在更深人靜的寒風中,卸下防備,相依為命。
……
夜闌人靜,月沒參橫。
內廷宮門早已下鑰,慈安宮中仍留有外客,紛爭不休。
黎太后絲毫不為這些紛爭所擾,她一襲素衣,不著環釵,跪坐內廳的蒲團之上,閉目誦經,脊背挺得筆直。
黎仲仁痛心疾首地勸道:“長姐!雖說是大哥做了糊涂事,非要摻和進秋狝這爛攤子,可他殺閻羅,清君側,這都是為著誰?陛下一心當我們是貪他內府庫的蛀蟲,可他不當家怎知柴米貴,這些年大內萬千宮人的嘴要養活,朝臣上下要打點,這些哪一項不是要銀錢的?做的多錯處便多,橫豎都是為宮里辦事的,縱然咱們家有千錯萬錯,上不得臺面,可那也都是一心為著陛下,家里面好吃好喝好玩地供著他,何曾虧空過陛下半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關起門來什麼事情不能商量,陛下立威竟拿自家人開了刀,沐哥兒的三個手指頭活生生地齊根切了。明日又要三法司協同會審,大哥和侄兒沒有功名在身,上了堂審那必然是要受大刑的,這可真是他閻羅血煞教出來的鐵石心腸!
要是真鬧上了公堂,平白叫外人瞧了笑話不說,日后咱們家還如何在中州立足?如何能震得住下轄州府?這事長姐您萬萬不能坐視不管!”
末了,黎仲仁拂袖冷哼一聲,“若是兒子大了,一心要做仁君賢主,不服長姐管教,那我們也不必顧忌什麼臉面,干脆便鬧到都察院去!要論罪,也該先論一論那蕭三秋狝謀逆,斬殺百官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