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里奔襲一路殺回,也只拼死守下了一座殘城。
永貞三十四年,帝崩,他率軍南下,擁立新帝。
衛國公開祠堂,親手將他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
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面目全非,眉間落滿霜雪,再無歲月可回頭。
小三娃兒,沒有家了。
第49章 吾往矣
滄云關之戰后,蕭亦然扛起了整個漠北的大旗。
他將小沈玥送還中州的時候,轉交書信一封,上述漠北現狀,并直言道:若滄云不保,則不出三月,雍朝必亡。
此文上表后,九州震動。
固若金湯戍守雍朝百年的漠北三關,終在各方算計之下險被傾覆。
為免唇亡齒寒,國門不保,韃撻撤軍半月后,斷水斷糧三月之久的滄云關,終于見了補給。
此后,他就靠著這一點微薄的供給,撐著漠北渡過了最艱難的兩年。
最初的滄云關城門屢次被破,城墻被炸塌大半,蕭亦然多方籌謀,籠絡了先太子的舊部,以彰先太子遺志,肯請雍朝各州督撫抽調人手、雜役支援漠北,不論是死囚、工匠、流民一律接收,日夜趕工修筑城墻。
那個冬天,他們是一口雪水一口谷糠,用人墻硬生生地抗住了韃撻的鐵騎。
青山戈壁,處處忠魂。
整個滄云關,一寸磚石一寸血,寸土不讓。
漠北軍從鼎盛時期的三十萬眾腰斬半數。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取代父兄,成為漠北蕭家橫空出世的下一任國之棟梁,戍守北疆。
他卻在穩固滄云之后,卸下軍職,揮刀南下——清君側,立新帝。
漠北之困,不在外敵,攘外則必先安內。
若只反戰而內亂不平,則戰火永世不熄。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說服忠肝義膽的衛國公,放棄了他這個最疼愛的幼子。蕭康勝用那雙斬過韃撻可汗的手,親手劃掉了蕭亦然的名字,以古稀高齡披甲帶胄,重新捍守在了滄云關城墻之上。
那一夜,蕭亦然掛起帥印,脫下鐵甲,走下城墻。
數不清的漠北軍卒擠在城墻下,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負甲。
“今日這一走,生死難料,中州波云詭譎,一步踏錯便會萬劫不復,而從今往后,沒人會再記得我們是守家戍國的功臣,千秋史書里,我們都將是叛亂謀逆的亂臣賊子,永世不得翻身!”
“但只要一人尚在,則必將戰至終焉!”
鐘倫帶著袁釗和六耳,站在所有人最前方,替他舉起了血染的漠北軍旗。
眾人抬起右手,敲上左肩,行軍禮,呼軍號。
他們將鐵甲留在了漠北,舍棄了腳下這片畢生為之浴血廝殺的土地,遠赴千里,為天門關那一場滔天的大火,為凍餓而死的漠北軍卒,為無故淪喪的國土……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此后八年,五萬鐵甲鎮守中州,鎮住了陰謀作祟的四大世家,左右搖擺的昏庸朝廷,和風雨飄搖的大雍江山。
……
“所以……究竟是為著什麼,鐘五爺與這麼多漠北軍一道,想要我的性命?”
蕭亦然平靜地問。
他未有絲毫波瀾,唯獨聲音有些許不穩,但似乎……也僅僅就是如此了。
仿佛被最親近之人背叛,從毫無防備之處插上一刀,也并不足以破開他那一身鋼筋銅骨的心防。
沈玥的目光緊黏在蕭亦然身上,有些后悔讓他還帶著傷就來了。
他們都以為,蕭亦然早知道鐵甲之中有叛軍的存在,也已親自布下圍局,引蛇出洞,應當是早有準備,能受得住這份打擊。
但他太了解他的仲父了。
他是長|槍、橫刀,是漠北鐵甲,是荒涼大漠的烈日和凜風,是不畏世事絕不妥協的勇氣,是死亡、戰亂、病痛、孤獨……都無法撼動的信仰——這一切,都基于他深陷戰火和硝煙的家鄉。
為了漠北可以免受戰亂之苦,凍餒之虞。
為了九州不起戰火,不必經受漠北今日之苦。
“可不是所有的漠北軍,都是漠北人……”鐘倫的眼睛也紅了,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從喉嚨里剜下來的誅心之言。
“我是河北人啊!”
袁釗火冒三丈地沖過去,揪著他的衣襟質問道:“你他娘的現在說這話什麼意思?你摸著你的良心說話!大家什麼時候把你當過外人!”
“阿釗!”蕭亦然出聲喝止他。
“你是鐘五爺!是你一手把我和老三帶出來的,你扯什麼漠北河北……你說什麼……”
袁釗松了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扯開他的衣服。
累累傷疤,歷歷在目。
“你身上的十六道箭傷得有十四道都是為了護著我和老三的,你現在說的這是什麼屁話……”
他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八尺高的人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伸手捂住了臉,失聲哽咽。
鐘倫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想要伸手去扶他,卻又被鐐鎖扣著動彈不得。
“阿釗如今軍銜比我都高了,沒得讓人看了笑話。”
他頓了頓,覺得可能說不清楚這件事,于是重新問道:“你知道漠北軍里,有多少是其余八大州府參軍過去的嗎?”
“不到十分之一。”袁釗悶聲悶氣地說。
“是啊。一萬人放在十萬漠北軍里,或許算不得什麼,可他們也是人,是做兒子做兄長做父親的,是家里仰仗的勞力,他們去參了軍打了仗,傷了殘了死了,背后這一家人的生機,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