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火光與廝殺都已停了,一盞昏黃的油燈點在窗前,下了一整日的雨,屋內四下潮濕,海墻內這一日流的血匯著雨水,血腥氣彌而不散。
“老三,弄醒你了?”袁釗半跪在床頭,正小心翼翼地解他右手的繩子。
他剛從外面回來,衣服濕得能擰下水,順著他的動作,水滴在蕭亦然的手上,見他醒了,不好意思地沖他嘿嘿一笑。
他半晌解不開沈玥打的繩結,索性摸出別在小腿的匕首,一把割了繩子。
蕭亦然頭昏沉著,瞧著一片昏暗的屋子,問道:“什麼時辰了?”
“酉時了,姜叔說你睡了一整日。”袁釗胡亂搓了兩下他冰涼的手,塞回被子里,瞧著他蒼白的臉色,又忍不住拍了兩下,“怎的之前在漠北,沒覺著你身板兒有這麼脆呢?”
蕭亦然含混道:“許是上了年紀吧。袁大將軍身板好,穿著濕衣不怕著涼。”
袁釗對蝕骨散一事毫不知情,不疑有他。他連著跑了兩日,餓得前胸貼肚皮,實在扛不動這一身甲,起身卸了甲,脫下長靴,倒了倒里頭的水,順手扔了出去。
副將打了熱水端進來,言語飛快地回稟這一日南苑的形勢:“今晨王爺帶頭清理的文臣共九十八人,政令暫且封停,六部閣臣正在議王爺的罪,皇上的意思是……”
“他敢有什麼意思?老子剮了他!”袁釗橫眉一挑,匆匆地抹了把臉,套上衣裳拔腿就往外走,“老子這就去會會那幫糟老頭子,還想不想活著出南苑了!”
他剛走到門口,突然頓住,揪過一旁的副將問:“你剛才說王爺今早干什麼了?清理了什麼人?”
蕭亦然平靜地接過話茬:“先前查出的那份名單,讓我殺了。”
袁釗仿佛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三兩步竄到床頭:“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是……”
“是謀逆,是要掉腦袋,誅九族的死罪。”蕭亦然沖他晃了晃右手,“不然你以為,我是為著什麼被綁到這兒的?”
袁釗一屁股坐在床邊。
他愣了片刻,拍了拍還在滴水的腦袋,聲音艱澀地下了決定:“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
沈玥推了門卻不進來,靠在門框上,不知從何處摸來了一柄紙扇,悠哉地搖著,笑瞇瞇地說道:“朕也支持袁大將軍的提議,不如干脆就把朕也一并砍了,皆大歡喜。仲父以為如何?”
蕭亦然:“……”
他看見沈玥就頭疼。
蕭亦然半生戎馬,又擔了閻羅血煞的污名,除了先帝亂點鴛鴦譜,還沒什麼緋色能與他扯上瓜葛的,與沈玥……亦兄亦長,實在是復雜了些,他聽著雨打寒窗愣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別裹亂!”蕭亦然沒好氣地推了袁釗一把,“中州如何了?”
袁釗生著悶氣也不理他,惡狠狠地扒著飯,一碗飯見了底,才抹了嘴站起身:“先前交代的事都妥了,陸判官和他兒子見著爺們兒的時候,跟見著了親爹似的。”
蕭亦然點點頭:“陸大人掌刑名出身,讓他做這種平衡諸方的事,著實難為他了。中州一旦解封,軍糧便危在旦夕,陛下先前之法……”
沈玥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仲父放心,朕已經安排下去了。為防萬一,朕特意請了深入腹地的袁小將軍一同配合此計。”
“好。”蕭亦然對他那些彎彎繞繞毫不懷疑,復又問道,“廣川和張之敬回來了嗎?”
沈玥立時收了折扇,拍在手上,袁釗也跟著收了聲,二人釘子似的眼刀,齊齊刮在他身上。
蕭亦然無奈地搖搖頭,這兩人就在方才還互相齟齬,要喊打喊殺,一對上他,倒是團結的很快。
沉默片刻,沈玥開口道:“帶仲父去看看也好,總比他一直惦念著,反倒焦灼。”
“本想著晚上用過飯再過去,你就一時不操心,渾身難受是吧。”
袁釗一邊埋怨著,搬過屋角的輪椅,招呼他上去。
廣川與張之敬已經篩過一遍,不知實情,從軍令叛亂者統一看管,上頭的幾個副將參軍單獨收押。
鐘倫單獨押在一營里,戴著重鐐,盤坐在地上,一抬頭就能瞧見眉心的那道新傷。
他笑著看向蕭亦然:“三公子這是來審我了?還傷著呢,何必親往。”
蕭亦然靠在堅硬的椅背上,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只是來聽一聽,這八年,我到底做錯了多少事,才將鐘五爺送到了今日這般境地。”
“什麼鐘五爺?屁都不是。你這樣信我,我……”鐘倫一聲苦笑,低下頭,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重鐐束縛的手掌里。
半晌,他聲音顫抖著,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話:“三娃兒,你這樣信我,是我對不住你。”
蕭亦然胸口一滯,那些冰冷血腥的往事瞬息洶涌呼嘯而來。
曾經會這樣叫他的人,多半都留在了漠北,馬革裹尸。
“曾經我以為自己會一直在大哥帳下,做一個扛旗的小兵。旁人都以為,扛旗的卒子手無寸鐵,卻要沖鋒在前,旗倒則人亡,是我身為一個庶子,遭大哥的排擠被人看不起,所以才將我放在了這樣一個炮灰的位置上。”
蕭亦然慢慢地低下頭,握緊了椅背,又緩緩地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