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大火,燒光了嚴家的通訊之所,釜底抽薪,為著軍糧又封了中州城的進出。
故而他從未想過,在二者通訊皆被封鎖的情況下,中州嚴家是究竟如何與南苑默契配合,興風作浪的。
直到今夜,他以謀逆之名,在杜明棠這里燒出了第三把火。
——無論幕后之人究竟是如何與中州嚴家串聯,但其潛藏在內閣之中、且身居高位,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
故而內閣往來下抵九州的政令奏疏,很可能會讓此人找到機會大作文章。
秋狝事,秋狝畢。
中州發生的一切動亂,都只能在中州終止,絕不能因此而禍及九州。
封停內閣往來的政令奏疏,他方能在這個時間差之內,放手一搏,為中州、為南苑博得一絲生機。
杜明棠在官場縱橫一生,拋出個話頭立時便能順記尋蹤,摸清原委,蒼老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震動之情。
“與中州嚴家合謀之人,不是我孫兒?”
“天之驕子怎會與泥沙合污?杜英年輕氣盛,被人利用尚不自知,他充其量不過是被推到臺前的一個靶子。”蕭亦然語氣平淡地下了定義,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比起杜英也不過只是虛長了不到五歲而已。
杜明棠眉宇間的皺紋似乎開解了不少。
文人最看重家風臉面,世家商賈,手段下作無良,即使攀至雍朝權利的頂峰,依舊與傳統的保守派文官集團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杜明棠道:“但此人依舊隱于廟堂之中,甚至極有可能官居內閣高位。”
蕭亦然微微頷首,以示肯定。
“結果。”杜明棠再度開口,“秋狝如何鬧都是小事,然朝廷政令一旦停行,內閣總歸要給天下九州一個交代。”
蕭亦然道:“杜英手里有一批偽制的鐵甲,這就意味著鐵甲軍之中,必然藏著一批倒賣軍械的叛軍,二者聯手里應外合,平定叛亂并非難事,陛下平安得歸中州,臨朝親政。這樣的交代——閣老以為如何?”
杜明棠不語,只抬手捋須,示意他繼續。
這一計劃中囊括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蕭亦然極輕微地緩了口氣,他坐得久了,肩傷劇烈的抽痛,臉上的箭傷崩裂,一滴滴地滲著細密的血珠子,順著下頜往下淌成了一條血線。
蕭亦然沒去擦。
他攏在袖中的雙手都在不自主地顫抖。
他默了片刻,平靜道:“亂臣賊子,萬死不足以蔽其辜。”
真假虛實,以身布局,將欲取之,必固予之。
既然他還活著,是幕后之人的謀局中唯一的變數,那他就親手將其打破,引蛇出洞再看他意欲何為。
既然行至窮途末路,就把自己敲碎了,連著血和著泥帶著渣滓都盡數填進泥土里,用性命砸出一條路,為社稷奠基石。
亂臣賊子,罪該萬死。
——這是他親手為自己寫下的結局。
……
杜明棠沉默良久。
這一番話,幾乎顛覆了他對蕭亦然的認知,可又出乎意料地符合這十年來,二人多次朝局博弈中所得出的結論。
他身負八萬血債,斷盡出身,摒棄家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力斬所有不平事,拋卻生前身后名……論狠辣決絕,沒有人比得過閻羅血煞,任何人想要逼其就范,都注定以失敗告終。
院中的火噼里啪啦地燃著,說話的瞬間,就已將二人包圍在火舌之中。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幾乎驚動了海墻內的所有官員,院外人聲嘈雜,有高喊“走水”者,驚呼“救閣老”者,痛斥“蕭賊”者,以身與戍衛鐵甲軍碰撞者,亂做一團。
整個沖突中心的院子里卻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蕭亦然平靜地轉過頭,示意平安推自己出去。
扶明君、斬閻羅,換這一場大火和區區一個文淵閣印——這是杜明棠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的條件。
言盡于此,足矣。
杜明棠蒼老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既然是謀逆,那總是要死人的。”
蕭亦然挺直地背影一頓。
他頭也不回地扔下兩個字:“殺誰?”
“老朽送你一程。”杜明棠站起身,顫巍巍地拄著拐,走到蕭亦然的身后,從平安的手里接過他的輪椅,推著他一同走出燃著的小院。
二人站在院門處,擠在院外爭執不休的人群瞬間安靜地看過來。
“隨你。”
杜明棠語氣平常地就像在與他商議朝食吃什麼餡兒的餅子。
說罷,他將手中的輪椅交還給平安,拄著拐杖朝人群里走去,一雙昏黃的眼眸被火光照得通亮,亮得驚人。
*
臨時駐在南苑的通政使司晝夜忙碌,燈火通明。
張庭略恭敬地迎了杜明棠入帳,坐在上首,親自奉茶。
杜明棠沒說話,撿著桌上的折子一一地看了。
中帳里的火已經撲滅了。
這里隔得近,能聽得見外面人聲嘈雜,殺聲四起。
通政使司的人都候在外屋,誰也沒敢動,屋里都是緊要的奏疏折子,炭盆也沒敢生一個,伏案坐久了,從骨頭縫往里頭浸寒氣。
杜明棠捋了一把長苒,沉聲道:“你這差辦的好,分得清楚輕重緩急,手里可還有什麼緊要的折子沒有,我親自送與陛下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