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迎著排燭,緩緩回過身,沖摟著琵琶僵在椅子上的樂姬笑問道:“——怎麼不彈了呢?”
樂姬嚇癱了,聞聲哆嗦著,胡亂撥了兩下弦。
喑啞的琵琶聲如裂帛,刮在眾人心頭。
黎沐忍著痛,哆哆嗦嗦地忐忑道:“六郎……好端端的,別……別鬧了。”
沈玥睨了他一眼,反問道:“秋獵嘛……不就是要玩、要鬧的嗎?”
他取下一根蠟燭,走到黎沐身前,在他衣擺上搖來晃去,冷風順著帳簾吹進來,火苗倏地就大了。
黎沐嗷一嗓子嚎出聲。
“朕問你,燒掉中州嚴家一百七十二間茶樓的那場火,黎家在背后參與了多少?”
黎沐眼見著火燒到了眉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拼命地搖頭。
“嘖。玩兒嘛,表哥哭什麼呢?”沈玥嫌棄地撇嘴,“朕當然知道你不知情,表哥要同朕玩,朕就同你玩,表哥覺得——玩兒命,好不好玩?”
他面上掛著盈盈笑意,卻叫人莫名的脊背寒涼。
黎沐仿佛在他的臉上瞧見了閻羅血煞的影子,他兩腿一哆嗦,起了溺。
沈玥捂著鼻子后退幾步,擺擺手,王全會意,一盆冰水劈頭蓋臉地澆下去,滅了火。
沈玥撇了蠟燭,盤膝坐在跳舞的軍鼓上,手里摩挲著另一柄金刀,柔聲道:“好酒好樂,飲宴正酣,去請國舅爺來。”
黎元明是被袁釗揪著后脖領子,扔進的帳子。
黎元明是太后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掌十二內府庫,很能沉的住氣,目光不動聲色地在黎沐插著刀的手上轉了一圈,森然道:“陛下這是玩得哪一出?”
沈玥有意晾著他,赤著腳踩在地上,走到帳邊凈了手,從懷里抽出張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
“朕近日看了戶部的報賬才曉得,朕的國庫是一窮二白,國舅掌管的十二府更是一團亂,廣盈庫、廣源庫、廣惠庫交上的賬冊甚至入不敷出,看過之后嚇得朕晚膳都只敢撿著素的吃。”
黎元明當他查賬要錢,心下略寬,沉聲道:“江北要備賑災糧,數萬京官要發年薪俸銀,來年春還有瓊華夜宴要辦,哪里不都伸手朝我要錢?這些年,就連我私房的銀錢……”
“袁大將軍!”沈玥倏地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叫魂呢?”袁釗抱著刀,沒好氣地應了聲。
“黎沐表哥有幾個手指頭來著?”
沈玥一個一個地掰開數著手指頭,末了,他篤定道:“朕數了,有九個。”
沈玥愉悅地笑了,帶著幾分天真的語氣里透出不容拒絕的狠戾。
袁釗白了他一眼,大步上前,手起刀落。
先喊出聲的是黎元明,他失控地沖過來,撞在鐵甲軍的人墻上,歇斯底里地喊:“陛下這是做什麼!我兒不諳世事,他有什麼錯!”
沈玥笑得更加愉悅。
他眉眼彎彎,一字一頓道:“父、債、子、償啊!”
黎沐頭一歪,昏死過去了。
沈歪了歪頭,輕笑道:“朕窮的一干二凈的內府庫,工部三年前采了房山、石青山的料錢至今都未清賬,兵部七八年的撫恤金見不著一個大子,怎麼舅舅早不給晚不給,偏就在嚴家火燒中州之前,給武功三衛盡數補足了虧欠的餉銀?
還是說,這只是個巧合,朕冤枉了舅舅?”
沈玥一邊說,一邊隨意擺弄著黎沐手上插著的金刀。
帳外秋風蕭瑟,帳中酒香曲樂,舞樂不停。
聽著“武功三衛”四個字,黎元明面上的委屈終于繃不住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額頭滲出一層冷汗。
沈玥松了手,懶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斂了笑:“朕這里有三句話要講,舅舅想好了再答,若不合朕的心意麼……”
王全站在他身旁,適時地一盆冰水澆醒了黎沐。
*
夜已荼蘼,南海子風聲未熄,馬毛猬磔。
沈玥站在冷風里,吹散了周身的酒氣,方才轉身進了蕭亦然的軍帳。
“朕回來了。”沈玥笑瞇瞇地坐過去,“仲父感覺如何?”
蕭亦然靠著沈玥的手坐起來,斜歪在榻上,低聲問:“陛下去做了什麼壞事,笑成這樣?”
“殺人放火。”沈玥神神秘秘道。
這人一笑,就準沒好事。
蕭亦然靜靜地看著沈玥手舞足蹈地比劃了一通——黎沐是如何變成“黎八指”的,捧場地問道:“陛下明知道黎元明不會招出幕后主使,甚至未必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又何必多此一問?”
“到底是朕的親舅舅,朕若不一開始就嚇住他,怎能知道朕是跟他動真格兒的?”沈玥燦爛的笑里有些許不加掩飾的得意,他歡快地完全不像一個被迫與血脈至親刀鋒相見之人。
沈玥笑道:“被袁大將軍手起刀落這麼一嚇唬,后面朕要查內府庫的賬目和關業六坊紅樓,舅舅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沈玥話還未說完,袁釗大步流星地走進營帳,拎著他的后脖領子,將沈玥拽了出去。
袁釗指著自己臉上的血痕,怒道:“甭想在這兒躲清閑!海墻里那幫黎家子抵死耍賴,不肯交賬,還他娘的打老子的兵,這惡人誰愛做誰做,老子不干了!”
沈玥連蕭亦然的床頭都還沒坐熱,戀戀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頭,笑道:“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