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疼了。疼得他難以承受。
他微微踉蹌了一下,袁釗適時地攙了他一把。
“進去看看他罷。”
“甭管你多想要他的命,怎麼變著法兒的算計他,老三他——”袁釗欲言又止,轉頭抹了一把眼睛,“他沒兒沒女的,他只有你。”
……
血流盡了蕭亦然的所有氣力,他在漫無邊際的疼痛里,做了個無比清醒的夢。
他夢到了十七歲那年。
那一年,他還不是令雍朝九州聞風喪膽的閻羅血煞,只是大哥蕭鎮北麾下一個寂寂無名的掌旗手。
也是那一年,天門兵敗,雁南關戰事吃緊,糧草多次被燒,衛國公不得已遣他入中州為質,向朝廷祈糧。中州交不出軍糧,也調不動兵馬支援,先帝為安撫浴血沙場的衛國公,諭旨賜婚,將鐵馬冰河家的謝二姑娘指給他做妻。
圣旨一出,九州明了,這是要以謝家的二姑娘,賠他們折在天門關的蕭家二公子——蕭平疆。
就連成親的日子,都定在了中元節。
好一場活人殉殯的冥婚。
七月十五,中州歡宴,門庭冷落,滿朝文武唯有東宮太子帶著小太孫沈玥來喝喜酒。
小沈玥的腦袋上用鮮艷的紅繩扎著一根活潑的朝天辮,胖乎乎的小手抓著滿滿的一大把飴糖,逢人就給,嘴甜地似蜜。
他站在廊下,從太子的懷里接過小沈玥抱起來,也換來一顆飴糖,和小沈玥夸人的話。
“大哥哥,你長的可真美啊。”
于是,他板起臉,認真地糾正他,“美”是用來夸新娘子的話。
他趕著良辰吉時,身著一襲艷麗的紅衣,衣上熏著一身清冷孤傲的松香,口中含著小沈玥塞給他的飴糖,騎著高頭大馬踏出門去,奉旨迎娶那位謝二姑娘。
彼時,他還不知道,命運在前面等著他的,是一場血濺三尺的婚儀,和一場沖天的烈火。
那一場大火,焚盡了蕭氏的親眷賓朋,燒光了他對世間所有美好的期許。
他將自己的骨灰灑在了火光中的蕭家老宅。
從此,再也沒有走出來。
……
蕭亦然渾渾噩噩地被困身在夢魘之中,胸腔里充斥著皚皚白雪、茫茫冰原一般冷寂的松香,耳邊是軍帳外嗶嗶勃勃燃燒的篝火。
回憶和現實紛亂交錯。
塵封的過往在他冰冷的身軀上下了一場經年不散的大雪,狠狠地扎進來,又帶著四濺的血光離開。
唯有落在手面上的淚珠子是暖的,大顆大顆地砸下來,滾燙灼熱,暖著鮮血淋漓的他不墮深淵。
很久以后蕭亦然才知道,這天夜里,落在他手上的,并不是沈玥的眼淚。
沈玥解下自己腕子上戴了多年的紅繩,小心翼翼地纏在他的手上。
而后,他劃開了自己的手腕,走出軍帳,雙手合十,指天跪地,施以大禮。
他以帝王之名,向諸天神佛請愿。
這個人,曾經向他過世的父親承諾過,他的身上還有未盡之誓言。
所以,他得活著,護他一世平安。
第38章 沈子煜
蕭亦然在被染透的血光里睜開了雙眼。
他平靜地等待著五感六識盡數落回體內,在這片傷痕累累的身軀上轟然炸開骨肉盡碎的劇痛,冷汗幾乎是一瞬間就冒了出來,鬢發盡濕。
沈玥從軍帳邊低著頭走過來,冷松的清香洶涌著朝他撲來。
蕭亦然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他。
沈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靠著手上這一點支撐緩緩坐下,一言不發地紅了眼眶。
十年的噩夢如影隨形,須臾不肯放過他,直至此刻他才驚覺,夢中的驚懼比起眼見這人倒在他身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沉默了許久,俯下身靠在蕭亦然的肩頭,深深地吸了口氣,低低地趴在他的耳邊喃喃:“仲父……”
“再有下次,仲父先一刀捅死朕算了。”
蕭亦然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左肩的傷處碰到沈玥的臉上,疼得他眉頭緊蹙。
“別動。”沈玥捏了下他的手心,“你撞疼朕了。”
“……”
蕭亦然被他這一鬧,模糊著的意識從滔天的火海里徹底清醒過來。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時秋狝的境況如何,中州是否有變,軍糧走到了何處,南下的龍舟安否……
他勉強掙了口氣,沙啞著找回自己的聲音,低聲道:“陛下……”
“別。”沈玥一指頭戳上他的雙唇,“朕不想聽你說話。”
蕭亦然:“……”
“仲父惦念著的所有人都好的很,擔憂的任何事情都沒事。”沈玥的手指順著滑到他臉上的箭傷處,輕輕摩挲著那道紅痕,低聲控訴道,“但朕很不好,仲父卻不問朕。”
蕭亦然勉強偏過頭去,借著帳中微暗的燈火打量著沈玥。
瘦了。
沈玥的外衫凌亂著,頸子露在寒風里,發髻半散,臉色蒼白得像紙,像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人反倒是他。
蕭亦然嘴被他捂著,半個字也不許他說出口。
瞧著沈玥這副模樣,依稀也能猜出幾分,他還能全須全尾地躺在這,南苑的天沒被袁釗和鐵甲軍掀了,想來都是沈玥從中斡旋的結果。
沈玥眼睛紅得像個兔子,被他這樣無聲的盯著看,漸漸地從耳朵紅到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