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捧著一盆盆的熱水進去,又換成刺目的血水端出,看城里的百官朝他大聲喊著不知什麼,守衛的鐵甲軍同文官發生了爭執,繼而推搡起來。
整個世界嘈雜吵鬧,寸寸片片割裂著他的肉|體和靈魂。
沈玥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左手,那里系著一根脆弱又老舊的紅繩,浸足了熾熱的鮮血,分外殷紅。
——那是他第一次見蕭亦然的時候,宮人給他扎小辮子的頭繩。
沈玥摸到了這根救命的主心骨,就恍若摸到了自己失落在圍場里的魂。
他緩緩地挺直了腰桿,認認真真地仔細整理了衣冠,抬起頭沖廣川招了招手。
“上林苑監何在?”沈玥鎮定地問。
廣川偏頭命人將上林苑左右監正、監副、典署等一共十人全部拖了出來。
“就地正法獄嚴獄嚴。”沈玥聲音很輕,卻有十足的冷冽和堅定。
廣川不敢應他的話,掉頭進了軍帳,請袁釗示下。
片刻,他持袁釗的腰牌走出來,十名鐵甲軍齊齊上前,彎腰放下長|槍,抽出腰間的佩刀,手起刀落,濺起遍地鮮血。
連同于洋在內的整個上林苑監十人,盡數被斬。
連一聲哀嚎都未來得及發出。
看城里頓時安靜了。
沈玥未有動容,面無表情道:“所有鐵甲軍全部點卯,核對腰牌和人名,多余未登記在冊者,就地正法。”
廣川緊緊捏著手里的腰牌,傳下令去。
沈玥定定地站在看城前的石階上,瞧著一個又一個軍士從本不屬于他們的小隊里被揪出來,跪在地上,大聲呼喊著冤枉。
值守的鐵甲軍扒下他們的面盔,一一再次核對身份。
而后,刀鋒揚起。
偽裝的鐵甲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鮮血很快溢出了地面,圍場里的走獸聞著濃郁的血腥氣,暴躁地沸騰著。
一時間,竟辨不清到底哪一邊才是獵物。
袁釗不知何時走出來,環抱雙臂冷著臉問:“陛下這是為何非要急著滅口?”
“仲父他——”沈玥低聲問。
“不太好。”袁釗沉著臉。
“朕會給仲父真相。”
袁釗眼神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沈玥抬起眼看著他。
他眼底才下過一場血水交加的傾盆大雨,此刻雨過天晴,明亮得似有火焰在燒。
袁釗從那里讀懂了他的瘋狂。
——若蕭亦然……不需要真相了,那在場的所有人,都要給他陪葬。
沈玥回過身,仿佛什麼情緒都沒有地看了一眼,他平靜的眼神穿過呆滯的百官,強自鎮定的李元仁,揮毫潑墨的季賢,昂首站立的張庭略……最后落在了垂著頭,看不清神情的杜英身上。
杜英和他身后的內閣首輔,就是這一場變故中,被推到臺前的替罪羊。
“陛下——”
杜英猛地抬起頭。
“杜閣老!”看城里被殺戮驚煞的百官頓時蘇醒了過來,紛紛朝這邊涌過來。
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的杜明棠在侍從的攙扶下,拄著拐杖緩步朝沈玥走過來。
他抬起褶皺斑駁的手,拆了發冠,鄭重地擱在地上,繼而解開了外袍,只著內衫。在遍地血水里,鄭重地朝著沈玥深深拜伏下身,以頭觸地,額頭落在滾燙的,還帶著溫度的鮮血上。
“上天有好生之德,臣請陛下,暫緩問罪。”
沈玥定定地站著,并不言語。
蕭亦然突如其來的意外,生死未卜,打破了南苑秋狝脆弱的軍政平衡。
他必須要當著所有人的面,給蕭亦然一個交代,給鐵甲軍一個交代。
否則,軍變在即。
杜英是否有指使上林苑監縱熊傷人,現下已死無對證。但其偽造鐵甲,打著清君側的名號混入獵場卻是證據確鑿,就憑那張蓋了內閣印的一紙文書,便可當場判他夷九族的重罪。
一個三品通政史算不得什麼,但其背后站著三朝元老杜明棠,朝中門生不計其數。一旦追究罪責,禍連親族師生,才是真正的流血千里。
他的確是在殺人滅口,保的卻不僅僅只是杜家和杜英。
一步走錯,大雍朝的文官朝廷立時便會在眾軍之怒下化作虛無。
杜英直挺挺地跪下了,他身后的通政使司眾人也跟著跪下,隨即是吏部、工部……繼而是六部眾臣,看城里所有人都跪伏在地,跪請天子開恩。
“閣老,這是在做什麼呢?起來罷。”沈玥的聲音嘶啞著,疲憊至極。
杜明棠抬起頭,鮮血順著額頭淌下。
元輔杜明棠,字唯庸,官居首輔,以朽木之年拖著龐大的家族和羸弱的朝廷不得不謹小慎微,慣會于風浪之中明哲保身。直到了這把年紀,卻要唯一的老友最疼愛的弟子,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人,背負殺孽來保他滿門。
袁釗冷眼在旁瞧著,替天子下了令:“剩余人關押待審,不必再斬了。”
沈玥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袁釗別過頭去,冷聲道:“不是為了你。咱爺們兒干不出來趁人暈著,欺負人家兒子那種事,那他娘的還能叫個人?”
沈玥胸口一滯。
鎮定的表象被一擊及碎,強行咽下的感情和壓制的痛苦如洪流一般,再度朝他翻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