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蕭亦然沉吟片刻,淡淡地說道,“箭鋒所向,護國守疆。陛下于騎射一道,不必藏拙。”
蕭亦然將韁繩重新塞回沈玥的手里,翻身下馬,好整以暇地坐回到看城前的石階上。
沒有身后咄咄逼人的溫度,沈玥明顯自在了不少,他理順了下自己亂七八糟的心緒,搖搖晃晃地跑了幾圈,也跟著下馬,坐到了蕭亦然的身邊。
“我……沒有藏拙。”沈玥沉默少傾,抬起頭看著他,極為認真地說,“排兵布陣確實是裝的,想讓仲父多教教我。但是騎射,我是真的學不好。”
蕭亦然沒說什麼,他自有記憶起就被扔到馬背上摔打,上手一摸便知道沈玥的斤兩。
他親自傳授的箭術,姿勢也沒有問題,只是不管怎麼糾正,沈玥的箭就是夠不到靶。
既然不是藏拙,那便是心有芥蒂。
這崽子與他多半是八字不合,沒有半點師徒緣分,但凡是他經手的功課,沈玥就沒有哪一項是能拿的出手的。
“陛下是天子,騎射學不好也沒什麼,打仗這種事自有臣等去做。”蕭亦然輕輕拍了拍沈玥的肩膀,“橫豎騎射之術一年也只在開圍行獵時才用上這麼幾次,陛下若不喜歡,親政以后一道圣旨廢了秋狝,以后也不必再來這南苑了。”
他難得會寬慰人,只是沈玥聽了,一顆大腦袋垂地愈發的低。
南苑水草豐盈,入夜后便起了層潮濕的薄霧,攏在草皮上,罩著半燃半滅的篝火。
二人練出了一身的汗,一前一后地走著。
內營的王帳里引了海子的水,燒的滾燙,氤氳著濃郁的熱氣。
沈玥推開門,便停了腳步,頓在外頭。
蕭亦然徑直走進去,上手拆開腰帶,墨色外袍滑落,露出一段修長的脊背。
隔著朦朧的霧。
似乎又清減了些。
背部薄的緊,繃著的線條微微起伏,如墨的長發飄揚落下,擋住了橫豎錯亂的傷疤。
沈玥喉結滾動,咽了下口水。
這可真是……比射箭還要命的事。
他手腳僵硬地掉進水里,整個人皮膚燙的發紅。
蕭亦然眼疾手快地一把將人拉起來,在他腦袋上罩了塊浸了涼水的帕子。
沈玥窩在角落里,頭也不敢抬,仔細著腕子上不能沾水的紅繩,舉著右手一個人垂著頭悶悶地憋了許久,方才沒頭沒尾地冒出句話:“仲父……你有過失手的時候嗎?”
“很多次。”蕭亦然平靜地說。
沈玥詫異地抬起眼睛看他。
隔著水霧和熱氣,蕭亦然居然莫名地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感情在小皇帝這兒,他還真是什麼戰無不勝,無所不能的家國棟梁。
“臣并不聰慧,天賦也是平平,習武力氣不夠,背書也要記很多次。那些陛下看過一遍就能背誦的策論,臣在幼時要抄寫很多次,背誦整夜,才勉強可以記住。每次教習先生考試,我都是最差的一個,要被罰站到走廊里去聽書。”
蕭亦然坦誠地對上沈玥吃驚的眼神。
“蕭家一門三將,父親在我這個年紀,殺進了金帳王庭。大哥十四歲初次帶兵,便火燒韃撻連營四十里。而我拼盡全力,也只能做到在戰場上扛好我的旗子,更遑論能望其項背。所以陛下問我是否有過失手的時候,很多次。
多到猶如繁星,根本數不清。”
沈玥從未聽他講過這些,他有些慌亂地收回視線,落回到水里。
沉默了片刻,沈玥猶豫地開口道:“仲父……這麼說是不妥當,可朕從未有過未竟之事。那些常人眼中看起來很困難,很復雜的事情,朕輕而易舉便可以做到。”
“臣知道。”
蕭亦然知道他還在介意箭術的事,復又說道:“不能兩全時,無可奈何事,的確難捱。陛下可以不必受這種苦,這樣很好。”
沈玥輕輕搖搖頭,縮進水里。
“滄云關城破的時候,我跟著袁小將軍躲在一處小院里,我們倆趴在院墻上,看到一個小姑娘,腿受了傷,跑不快,后面的韃子馬上就要追上她了,手邊是仲父留給我防身的弓箭。”
“他們離我很近,我又在暗處,居高臨下,韃子沒有絲毫防備,我自幼時師傅便帶著我在校場射過很多次靶。我沒有任何……救不下她的理由。”
沈玥從水里抬起頭,整個人濕漉漉地像個落水的小狗,眼睛里彌散著化不開的濃霧。
“仲父,我失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皇帝追妻手冊之——被雨淋濕的沈小狗狗
第34章 大圍獵
“陛下那時才多大?”
蕭亦然粗魯地攬過小狗的腦袋,絞干了帕子,胡亂地擦拭著他的頭發。
沈玥被他擦得暈頭轉向,他張了張口,似是想要反駁,還沒說話,那頭又塞進來一整個在水里燙熟的雞蛋。
沁著溏心,給他的臉頰塞的鼓鼓囊囊,仿佛只要給他的肚子填飽了,心里的空洞也就順勢一起塞滿了。
蕭亦然撂下帕子,沉聲道:“智者縱有千慮,若跨不過那一失,也就是個蠢蛋。
”
他站起身,拉下小架上的衣袍,重新將那一身傷疤裹回漆黑的官服下,頭也不回地推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