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強行透支氣力的滋味兒并不好受,就像無數尖銳的針反復刺痛著干涸的經脈,只是這些都比不上沈玥更難招架,蕭亦然頭痛地閉上眼睛,索性不去看他。
炭盆里的火嗶嗶勃勃地燃著,沈玥嘴上說著氣話,終究還是惦念著他的傷情,陪侍在床邊,在屋內的潮熱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熟悉的夢境在他的眼前翻開。
大火。
漫天的大火。
驟然模糊的父親的臉,滿手的鮮血,漠北的風沙,決然的背影……夢境里驟然下起瓢潑的大雨,淋了他滿頭滿身,摸在手里,卻又變成了殷紅黏膩的鮮血。
沈玥從噩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著。
“陛下還是會時常夢魘嗎?”蕭亦然不知何時被他吵醒,低聲問。
“偶爾。”沈玥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摸了床頭的香,放在鼻尖下輕嗅著。
蕭亦然隔得近,也聞見了那股子松香氣,說:“陛下頭腦過人,往來行商、案卷記載的詳查,畢竟過于繁雜耗心勞神,此法以后還是少用為好。”
這人方才孤身赴了鴻門宴,弄得一身是傷躺在這兒,驚了他的夢,竟還能振振有詞地編排到查案上去。
沈玥差點被他氣笑了,不冷不熱地說:“仲父既然把性命都賠給了朕,朕自然不能讓仲父失望。”
蕭亦然頭痛地舒了口氣,沈玥這莫名的火氣竟能撒得如此綿長,人都睡過了一覺竟還在記仇,還真跟他杠上了。
他沉默片刻,看在他及時來援的份上,還是給了嘉禾帝一個自詡極誠摯的臺階下。
“陛下,那份口供已是陳年舊物,早就沒有了。
”蕭亦然頓了片刻,坦然道,“你若一定要,待我傷好了,給你謄一份。”
“這種東西也能丟?仲父拿朕當小孩子糊弄呢。”沈玥似乎火氣更甚幾分,依舊是冷冰冰的態度,伸手給他的胳膊掖進被子里。
“……”
蕭亦然看著沈玥亂蓬蓬的發頂,有些莫名其妙。
口供而已,就算沒了,倒也不至于如此生氣吧。
*
翌日,還未破曉。
沈玥披衣坐起,斂聲屏氣地擦了臉上驚出的潮汗,借著朦朧的曦光,回頭望了一眼尚在睡夢之中的蕭亦然,在床頭又添了些安眠香,這才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行車未至,沈玥便叫停了車輦,步行從偏門入了臨安坊,小園內布景錯落雅致,沈玥輕車熟路地拎著食盒轉到后院。
晨霧朦朧,罩在地皮上浸成一團潮濕的霧氣。
后院一塊不大的小菜地上,一老者褲腿挽至膝蓋,手里拿個瓢正澆水,時不時停下剪掉枯葉,身后的童子拎著水桶,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瞧著自是一副“悠然見南山”的閑適風光。
沈玥上前將手里的食盒交予小書童,接過他手里的水桶,跟在老者的身后,喚了聲“老師”。
“晨起霧大,瞧著今兒這天氣是個大太陽。”莊學海一邊澆著地,一邊同他閑話家常。
沈玥雙手拎著水桶,乖巧地頷首一笑:“老師說的是,中州風雨大,晴日難得。”
“風大雨疾,才正適合陛下遇雨化龍。”莊學海一指頭掐上了一寸焦黃的枯葉,踩至腳下的泥土里,意有所指地問,“那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如何了?”
“八方風雨入中州,已滅其六。”沈玥恭敬地答。
在南洋的潮海里劈波斬浪搏殺了半輩子,敢下令圍殺當朝武揚攝政王的悍將,丟進逍遙河平靜無波的水面里,竟也至于嚇地哭爹喊娘。還有一人死死抱著他的腿不肯撒手,是他拿著翠玉折扇,一個一個地敲掉了扒在他腿上的手指頭才丟下水的。
姜帆縮在后面直抖,說什麼也不敢應他的約,同去越風樓為死去的長老們喝上一杯祭酒。
莊學海拿起水瓢,沈玥適時地拎著捅遞過去。
一瓢清亮的涼水落在田壟里,濺起翻飛的泥點。
莊學海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姜家的議事廳和家主斗起來,浪里淘沙難免是要亂上一陣子,忙于內斗,自顧不暇,丟了的龍舟也就沒什麼緊要的了。這一步,陛下走的很不錯。”
沈玥謙遜地笑了笑:“朕相助姜家姐弟滅殺八方風雨,還有一個條件,此次南下之行,勢必要尋個正當由頭,先瞞著鐵馬冰河,以免生變。”
莊學海微微點頭,一手扶著腰站在田壟上,環視一圈:“想要瞞天過海,光捂住姜家的嘴,還不夠。”
“朕選中了一個人,隨龍舟一道南下。”
“老杜的人?”
沈玥點頭:“前日里國子監學生要扶朕親政,朕避不現身,傷了杜閣老的顏面。若南下河道得開,大功一件,又是要職,朕想著便許給杜閣老的學生,讓任卓來做。”
“陛下如今長大了,都學會同老師耍心眼兒了。”莊學海笑了笑,帶著泥點子的手,一指頭戳在沈玥的頭上,“平衡多方勢力,此為帝王之道,陛下學的很好。”
沈玥不好意思地抬手抹了臉,“杜閣老是老師的多年故友,一力維護朕這許多年,又為著朕在國子監里搭上了自己的學生。
朕本不該將他算計進來,只是中州行船調兵都要經內閣的令,若是閣老那邊瞞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