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不過是行兇者的償命,怨魂厲鬼依舊陰魂不散,當初留下的創傷和痛苦仍然如蝕骨之蛆,隨著猙獰的傷疤一道,在每一個無眠的深夜里卷土重來。
此后經年,在無數沉默且無處宣泄的歲月里,漫長細碎的疼痛,將一點點碾過受害者的整個人生。
蕭亦然抽出自己的衣袖:“都過去了。”
沈玥看著他,終于追上了那日他在風雨中留下的背影。
他輸不起、賭不了,往日仇、近日怨,整個漠北州在他的肩上擔了整整十年。
當年旌旗十萬斬閻羅,軍旗不倒,何等意氣,那一戰——是漠北鐵甲最后的榮光。
可下了戰場,還是戰場,世間的風霜刀劍,口誅筆伐須臾不肯放過他。
他在這一路漫長的征伐中,殺了自己,做了閻羅。
……
沈玥抬腳追上去,并肩站在蕭亦然的身邊,堅定道:“仲父,早晚有一天,朕會靠自己坐穩這江山,不再是你的累贅。”
“嗯。”蕭亦然淡漠地點點頭。
“朕會幫你。”
“……好。”
“這局棋,朕還會繼續。若讓仲父四子不夠,朕還可以讓八子、十六子,朕可以一步退,步步退。哪怕要讓到,讓到朕退無可退。不管你信不信朕,朕絕不會讓你輸。”
蕭亦然驀地停住腳步,上下打量了沈玥一番,冷冷地說:“沈玥。”
“嗯?”
蕭亦然每次直呼他姓名的時候,多半都是生了氣,沈玥不明白自己這番衷心之言怎麼就又惹著他了,茫然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臣的棋藝,當真有那麼差勁?”
“……”沈玥一愣,用力地點點頭。
蕭亦然抬腳就走。
沈玥追著他的步子跑起來,搖著扇子笑:“仲父不信嗎?要不,我們再下一盤,朕許你隨時可以悔棋重來,如何?”
“不如何。”蕭亦然一口回絕。
“仲父——”沈玥拉長了尾音,“輸給朕,不丟人。”
蕭亦然驀地回首,板過沈玥的肩頭,正色道:“陛下的聯手之約,臣應了。臣把這條性命放上賭桌,陛下要殺、要剮、要下蝕骨毒,還是要捅刀子臣都絕無怨言。
但漠北鐵甲戍守北境,為國之根本,與你我私怨無關,臣要陛下以君父之名相護漠北,無論將來時局如何,無論最后你我如何收場,漠北鐵甲不可動、不能殺。”
第22章 古漠春
沈玥上前一步,璀璨似星的眸子柔和地看著他:“仲父,朕要你的性命做什麼?朕要的是……”
蕭亦然打斷他的話:“陛下要是再提關于棋局的半個字,臣現在立刻就從門口給你扔出去。”
“……”
沈玥登時閉了嘴,鄭重其事地點頭。
好容易達成聯手,又憂心他得知真相后心中不快,沈玥多少有些憂心他自己一個人面對這揭開的舊怨,故而鬧著折騰,賴在王府不走,說什麼也要與蕭亦然共飲一杯,以慶盟約。
酒還未溫熱,張之敬便帶著那日茶樓中蒙著面的說書女進了王府。
袁征跟在后頭,一個箭步竄進來,悶了蕭亦然眼前的酒:“王爺,你要背著姜叔偷喝酒,我可再不替你瞞著了。”
沈玥搖著扇子,眸光微閃:“仲父,朕怎麼不知道這王府里,誰都能給你做規矩。”
袁征委屈地說:“小陛下你不知道,昨天我同王爺偷溜出去,被姜叔抓了現行,晚上連飯都沒給我吃。姜叔說,我要是再不好生照看著我們王爺,三天都不給我飯吃。”
蕭亦然抬腿給了他一腳:“少在這里裝樣,晚上只少吃了半碗飯,半夜就窩在房里啃肘子,能餓著誰也餓不著你。
”
袁征被他說紅了臉,逃也似地走出堂屋,一把將候在外面的張之敬拖進來給他解圍。
張之敬上前一步,揖手施禮道:“陛下、王爺,說書女帶到。”
那名女子依舊蒙著面,跟在張之敬的身后,垂著頭,一言不發。
蕭亦然命張之敬從外面關上了門,擋住袁征好奇的目光。
蕭亦然道:“后院前日住著禮部兩位大人的偏房已經騰出來了,王府的醫官每日會去為唐牧云診治傷情。姑娘臉上的瘡疤,可一并治了。”
他不問案情,只安排住行和醫官。沈玥聞言微微欠身,話到嘴邊卻又跪坐回去,忍住了未說出口的話。
那名女子輕笑一聲,抬起手,將蒙面的斗笠扔在地上,凜然喝問:“我臉上的瘡疤,是幼時家中染過陽城疫病留下的,也是當年唐如風行滅口之事,暗中留下的唯一證據,是嚴家在軍糧中散播疫病的鐵證,王爺當真要為我醫治嗎?”
“蕭某不才,南下中州行至今日,雖無大能,但也絕不至于需要當眾揭開一位女子的瘡疤,才能達成目的。何況眼下外敵未除、內亂未平,還遠沒有到能夠大張旗鼓掀開此案,為亡者叫屈的時候。”
女子定定地看著他:“王爺好意,民女心領了。這些年我行走在外,也曾得遇良醫要為我診治,是我自己不想治。”
沈玥輕聲問:“姑娘為何……”
“家國深仇,不敢相忘。”那女子目光炯炯,看著二人,聲音鏗鏘有力,恍若金石,擲地有聲。
身體比靈魂更忠誠。
仇恨烙在皮膚上,傷疤會永遠記得。
可一旦受傷的人習慣了與傷痛同行,世人就會因為他們不再喊痛,從而心安理得的開始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