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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亦然背負深仇,身在其中感同身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漠北苦寒戈壁上的幾十年戍邊苦守,連年不熄的戰火,早就將所有深陷其中的人都崩成了一根隨時會斷的弦。
《左傳》有言:眾怒不可蓄也,蓄而弗治,將蕰。
新仇舊恨壓在不堪重負的將士們身上,一旦揭開當年的瘡疤,露出喪盡天良的真相,后果將不堪設想——嘩變,逼宮,殺戮,復仇……積怨已久的漠北軍只需要一個細微的火星,就能瞬間爆發沖天烈焰。
所以他才會和著血淚按下這道瘡疤,說當年的血仇,只從他一個人身上碾過去就夠了。
沈玥沉默良久,低聲道:“仲父不必掛懷,朕送進唐如風,給你借此翻案的機會,只是為仲父多籌劃了一個選擇。既然是選擇,仲父就有不選這條路的權利,朕絕不會強求如何。”
末了,沈玥從懷里摸出兩柄精致的金刀,握住蕭亦然的手腕,放在他手里。
“仲父在外行走,危機四伏,防身的兵器需得趁手才行,朕瞧著仲父用這兩柄劍似乎并不怎麼順手,這是先前國宴上,朕收了仲父銀鎖扣里的金刀,還你。”
蕭亦然罕見地愣了片刻。
他本以為依著沈玥的性子,怎麼也要不依不饒地同他鬧上幾句,討要幾分好處才肯罷休。
沈玥見他握著刀,征愣著站在那里,便著手替他去拆他左手銀鎖扣上的綁帶。
蕭亦然蹙眉抽手,沈玥捏著黑皮帶扣的手卻沒松,反借著他的力道,將綁帶一并卸了,露出他疤痕猙獰的左手。
皮革綁帶下的,本該是骨節分明有力,持刀握槍、彎弓獵鷹的手,卻在掌心處落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燒傷。
燒傷猙獰,貫穿了整個手掌,讓人見著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去想這瘡疤烙上去時的慘痛。
他久經沙場,身上的傷疤遠不止這一處,比這面積更大的有,比這更深更駭人的也有,但最痛的大約就是左手上這道長不過兩寸的烙印——八萬同袍葬身,嫡親二哥尸骨無存……
沈玥曾見過不知多少次,但仍忍不住心里一緊,喉里梗著,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沈玥沉默不語,蕭亦然卻出聲問道:“陛下方才想要說什麼?”
“沒什麼。”沈玥看著他垂下的手,“想問仲父疼不疼,但又覺得這種明擺著的事,說出來未免也太矯情。”
“會。”
“……會什麼?”
“前幾年還是會疼,陰天下雨的時候還會癢,姜叔不許抓,所以只能將皮帶扣勒得再緊些。最近倒是沒有什麼感覺了,握刀持劍也不受影響,只是我左手劍本就練得平常,所以用的也少些。”
蕭亦然平靜直白地揭開自己的瘡疤回答他,茶樓外的殘陽灑落了他滿身。
沈玥卻從他平常的言語下,瞧出幾分真切的脆弱,不是來自于毒發或者病痛,而是一種隱忍苦痛,獨行于世的孤獨。
“仲父不疼了就好。”
沈玥松開已經被他重新焐熱的手,輕聲道:“以后也不要再疼了。”
蕭亦然蹙眉看著自己被搓紅的手,頗有些不解風情地問:“陛下不是要還刀嗎?”
沈玥:“……”
沈玥小時候沒少纏著他玩他的腕扣,內里的機關門道不知被他卸了多少回,他輕車熟路的拆開腕扣的機擴,抽出鋼絲綁在刀尾,而后又利落地將腕扣裝回。
“仲父,朕所能做的,也就只到這里了。”沈玥替他重新將銀鎖扣裝回腕子上,復又細致地一圈一圈將他左手上的傷疤遮住扣好。
“驗尸查案自有大理寺接管,朕將張之敬和狼牙一并交予你,若仲父還需要查問什麼,方才朕帶仲父去的那所越風樓,里面陳設的沙盤和一干資料文書,仲父也都可以隨意調用。”
說罷,沈玥轉過身,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頹然,一襲青玉錦衣,身披如火的斜陽,緩步走進黃昏的陰影。
作者有話要說:
①:王陽明《與黃宗賢書》
第20章 唐如風
袁征自詡鉆了灶臺拖尸功勞甚大,一回來便毫不客氣地占用了自家王爺的浴房,給自己從頭到腳洗了許多遍,直到確認沒什麼異味,這才擰著滴答水的頭發出來。
蕭亦然手執筆墨,正在理順這些千頭萬緒的干系,他擺擺手,示意袁征坐遠些。
“王爺。小陛下就這麼撂挑子不干了?他是不是瞧出來你釣他呢。”袁征拿起桌邊放著的糕點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
筆尖微微一抖,滴出一朵黑色的墨花。
“是。”
蕭亦然執筆暈開墨跡,在唐如風的名字下方,寫下“第三方”三個字。
“那他為什麼非但沒生氣,還就這麼忍了。”袁征撓了撓頭,“我還以為,他會像中秋那會兒,怎麼也得想法子給你困住,好生刁難一番的。”
“更過分的事也不是沒做過,不能忍又如何?他是罵我一頓管用,還是要打我兩拳出氣?現今整個中州都知道他與我君臣情深,只不過詐他一回就撕破臉刁難我,先前那一出妙筆生花的好文章豈不都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