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阻礙陛下親政,一意孤行攝政專權,是臣自己做的決定。
八年前,率五萬鐵甲南下中州,為天門關將士復仇,也是臣親手斬斷了自己的后路。臣一直都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人鬼憎惡,大逆不道的絕路。”
沈玥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看著眼前的人,在九州動蕩,雍朝墜落之際挺身而出,撐住了天下三分的時局,勉力支撐至今。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知必死而為之。
但在所有人口中,這力挽狂瀾于既倒的不世之功,卻成了弒殺暴虐、脅令諸侯的閻羅血煞,受盡天下人唾罵。
“世人因此畏懼我、厭惡我……只能說明,我走的路,沒有錯。”蕭亦然站在欄桿邊上,握著欄桿的手能看到青筋畢露,指骨泛著冰冷的寒意。
沈玥莫名覺得,就算他此刻站在了中州六坊最繁華絢爛的燈光下,褪去黑衣、身著青衫,卻仍舊沖不破他周身的孤寂黑暗,人世間的煙火喧囂,熱鬧盛景都與他全然無關。
他已經一個人墜落修羅地獄太久,以至于成了人人畏懼的修羅本身。
沈玥下意識地朝他伸出了手。
“但臣既然敢走死路,便不惜一死。”
蕭亦然回頭看了一眼,言語冷冽堅決,繼而轉過身,衣袂翻飛,青衣融進暗夜,凌亂的發絲在空中飛舞。
他縱身一躍。
從六層高樓上毅然跳了下去!
……
沈玥大驚,撲到欄邊,手腕重重地磕在木頭上,卻只來得及抓住一絲風,和寒夜河畔的潮氣冰冷。
蕭亦然輕飄飄地點在地上泄了力,他踏著盾牌踩著槍尖,勾住唐如風的腰帶,憑空一轉,一腳踢在他后心上,硬生生將人從箭矢弓|弩中踹出了人海。
唐如風噗地吐出一口血,仰面靠著身后的憑欄,一雙袖劍軟綿綿地垂在身側。
沈玥在樓上看得清楚,這凌厲的身法和武藝,絕不減當年千里單騎、孤守滄云的威風,更遑論什麼蝕骨毒發七日之內,氣血耗盡,武藝全失……
蕭亦然的最后一道部署——就是他自己。
他在用這樣干脆決然地方式告訴自己,就算身中蝕骨毒,就算落了把柄與人,他也絕不會任人宰割——所謂的同食同寢,七日之期,都是笑話。
他以己身為誘餌,飲下毒酒,跳進圈套,落入彀中,就等著看那些魑魅魍魎如何跳出來作亂,將其一網打盡。
至于毒發時會受到怎樣的折磨,服毒日久會耗損多少身體的元氣,他究竟能否從這陷阱里安然無恙的走出來……所有這些,他全都不在乎。
不惜一死。
性命對他來說,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
沈玥手中的翠玉折扇隨著方才的動作掉在地上,磕碎了一個角,露出內里銀色的精光。
沈玥緩緩地蹲下身,將扇子撿起來。
他手腕撞得生疼,鼓起一道鮮紅的檁子,老舊的紅繩系在腕子上,比傷處的顏色還要深幾分。
沈玥沉默地轉過身,推開門,走下樓。
折騰了整夜,禁軍親衛盡數出動,見著他從樓里出來,齊齊跪伏在地。
唐如風癱在地上,當胸處的傷似個血洞般往外汩汩滲著血,一前一后地正上著鐐鎖,啞聲笑道:“皇帝小兒!你令我到中州殺人,又擺開陣仗來殺老子。殺來殺去,中州的水,當真是渾得很!”
一坨破布塞進他嘴里,封住了這廝大逆不道的言語。
“陛下,這出戲,您可還滿意?”蕭亦然斜睨了沈玥一眼,“陛下既然想做明君,自然要有天子刃。臣從來就不是什麼定江山的忠臣良將,一刀殺了閻羅血煞,那才是百世流芳。”
“……”
沈玥罕見地沒有回話,他臉色煞白,額間冷汗涔涔,神情漠然得像是糊了張紙殼,這副精神恍惚、魂不守舍的模樣,就像剛才那個從六層高臺上一躍而下的人是他。
他看了蕭亦然一眼,強撐的精神也在這一刻盡數泯滅了,甚至連反駁他一句話的氣力也沒有。
沈玥沉默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徑直轉身上了備好的馬車,回宮了。
*
蕭亦然回到王府時天已微亮,屋里沒點燈。
他隨手將外袍甩在椅子上,剛要歇下,袁釗便騰一腳踹開了門。
“那孫子抓著了?”
蕭亦然應了聲:“在后院。同那兩人一起。”
袁釗四下打量了一圈:“你兒子呢?怎的沒在這?去審唐如風了?不是我說你,上次那姓李的同他說了會話,便要上吊自殺的,你怎的還讓他……”
蕭亦然身上疲乏,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大嗓門:“沒在府上,回宮了。”
“嘖嘖……”袁釗也看出他的疲態,拔腿要走,卻還忍不住損他幾句,“你終于舍得攆那便宜兒子走了?慘喏!堂堂一朝攝政王,膝下無嗣,便宜兒子也指望不上,看誰將來床前給你端茶送水盡孝道。”
“……”蕭亦然擺擺手,和衣癱在床上。
他踹唐如風出天涯路那一腳,用了真力,這會兒反過乏來,累得一個字都不想說。
這身子骨讓蝕骨散浸了四年,一身武藝消磨了半數。
將來麼?
哪里還能有將來……
蕭亦然闔上眼,越風樓里那股子濃郁的熏香氣直往他鼻尖里鉆,沒力氣再起身沐浴,就窩在這清冷的松香里昏沉沉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