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拎著板凳嘆氣往攤上走,忽然瞧見地上的塵土似乎動了,耳邊隱隱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他猛地往外瞧,北城門外,乳白的晨霧被一道黑影挑破,跑在陣頭的馬率先踏破霧簾沖進城來。
“什麼人!”城衛持槍阻攔,馬上人亮出牌子,“北營驍騎,送觀陽兵士卸甲回鄉。”
他身后,連綿的大軍歸來了。
“回來了!!!”
守在城門的家屬中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咆哮,晨霧中的觀陽城,鎮醒了。
盧栩盤腿坐在床鋪上編滕筐,漸漸聽到街上歡呼咆哮,他一怔,扔下筐,把一個編好的藤筐翻過來踩在腳下,扒著牢里的小窗戶往街上瞧,“是不是回來了?!是不是回來了?!”
巡守的衙役們正往外跑,冷不丁聽見喊聲,回頭一瞧,好麼,兩米多高的小窗上趴著個人!
“你怎麼上去的?”
盧栩使勁兒往外探腦袋:“你快幫我瞧瞧我弟弟回來了麼?我弟弟,盧輝,和羅大哥的兄弟是一起的!”
“好,我們正要去問呢!”
衙役跑遠了,盧栩還墊腳踩著筐探頭往外看,恨不得整個人都從窗里飛出去,到街上親自看看。
觀陽南北大街上,人山人海,全縣人都跑出來了。
三嬸把鋪子扔給陸勇,讓陸勇看著火,領著家里的孩子們還有三奶奶家盧俊新兩口子,沿著街擠來擠去地找。
他們家盧輝,還有盧俊新一個哥哥兩個侄子。
到處都是喊名字的,聲嘶力竭。
“盧輝!”“哥!”“二哥!”
“樹風、樹平、三哥!”
有人找到了,有人找不到,找到的驚喜大呼,士兵扔下兵器撲到親人懷里,有人也一直找不到,在街上擠來擠去,擠得骨頭生疼。
縣令快速地掃著驍騎軍遞來的名錄,“只有這麼多?”
驍騎軍道:“這只有朔州北營的,若不在朔州就要再等等了。”
縣令:“好好好,將軍一路辛苦了,來人,帶將軍到里面休息,下官安頓好治下,馬上就來。”
驍騎軍拱手,“大人客氣。”
文武不同脈,如今大岐武強文弱,即使對方是個小官,縣令也不想惹一點兒麻煩。
他叫人去蘇記買點點心,廚房做些好酒好菜,好好招待著,又想起什麼,問羅慎,“盧栩還在牢里?”
羅慎一怔:“在呢。”
不是他們大人說晾他一陣子,讓他長長教訓麼?
縣令:“叫他出來,到廚房做菜去。”
羅慎懵懵的,“是。”
一旁的文吏各個忍笑,他們大人,也算是人盡其力,物盡其用了!
盧栩被放出來,風風火火往外跑,他現在哪有心情做菜,“大人,我弟弟回來了麼,讓我去見見我弟弟吧!”
縣令:“你現在還是有罪在身。”
盧栩:“我就看一眼!看的全須全尾回來,我就馬上回大牢!”
縣令:“你先到廚房去做幾道菜,我再讓你去見弟弟。”
盧栩不想去。
縣尉道:“人這麼多,你去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
盧栩往外瞧,黑壓壓的到處是人,還真是,“那,那我也得回鋪子拿鍋!”
縣令:“廚房里有鐵鍋。”
盧栩:“……”
行吧!
他還是耍了個小心眼,讓人去他鋪子買油條,這來不及現做。
縣令同意了,盧栩朝要去買油條的官差擠眉弄眼,“跟我家說一聲!”
官差偷偷點頭,跑了。
盧栩跑去縣衙廚房,還真有鐵鍋。
他翻翻菜,蔬菜有,魚和肉也有,還都挺新鮮。
盧栩卷袖子洗菜,復雜的就不來了,做幾個小炒湊合湊合得了。
街上,人擠人找不到人,三嬸他們喊得嗓子都啞了,盧文靈機一動,叫盧俊新扛著他,他坐在盧俊新脖子上,從高處往下望,盧文氣沉丹田,大聲喊:“盧——輝——!!盧——輝——!!!”
寒露、小夏隨著他的調子跟著他齊聲喊,“盧——輝——!!”
士兵群中,原本正排隊去坐船的盧輝猛地怔住了,轉頭看見遠處正對著另一邊大喊的盧文。
小文怎麼在這里!
“小文!!小文!!”盧輝拽著包袱跑出隊伍,朝著盧文的方向邊喊邊跑。
他聲音隱沒在人聲里,腳步急切,距離越來越近。
三嬸頭一個聽見盧輝的聲音。
那不像是耳朵聽見,而是心聽見了。
她轉過頭,不高的個子,看到一片一片黑的、花白的、白的腦袋,在那一片腦袋中,一下認出了她寶貝的那一個。
“小輝!兒啊!”
三嬸朝著人群里扎,推開前面的重重阻礙,撥開擁擠的肉墻,手一下被有力地抓住了。
她用力回握,將盧輝從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拉出來。
“娘——!”
“哥!”“哥哥!”“二哥!”
盧文跳下來,小夏、寒露沖過來,和三嬸一起團團圍住盧輝,緊緊抱著。盧輝用盡全身力氣把他們捂在懷里。
“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三嬸眼淚不止,擦了又冒,冒了再擦,淚水濕了眼睛,看不真切,又好像看得更真切了。
她一輩子,只有兩次這麼哭過,全在這一年里了。
三嬸又哭又笑,捧著盧輝的臉,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瘦了,黑了。”
盧輝用袖子抹眼淚,小夏給他遞帕子,盧輝看看小夏,看看盧文,話全哽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把他們抱得更緊。
他在邊關日思夜想的家人,終于摸到了!
盧文腦袋被按在他懷里,掙了掙沒掙動,他哥力氣好像又大了,盧文放棄掙扎,聞著他哥有點發臭的衣服,終于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放肆地、如釋重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