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全村就你這兒有點光,你是不是也睡不著?”盧栩壓低聲音精神奕奕地問他。
顏君齊:“……”
不,其實他挺困挺想睡的。
半夜來客,雖說時間不大合適,但來者是客,這麼熟,還帶了禮,他不好把人拒之門外,顏君齊放盧栩進書房。
盧栩躡手躡腳,輕聲進去,顏君齊不自覺也跟著縮手縮腳,莫名在自己家生出種做賊的心虛。
盧栩見他桌上擺著書,問道:“你這麼晚還看書呢?”
顏君齊點頭,聲音透著點不易察覺的苦悶,“秋季就要院試了。”
“哦……”
科舉是條獨木橋。
盧栩剛剛受過高考的煎熬,十分感同身受,對顏君齊這樣要闖獨木橋的學霸十分敬佩,想了想,這種欽佩無以言表,只好以行動鼓勵。
盧栩往顏君齊手里抓了把炒田螺:“學習也要勞逸結合,來,吃點田螺補補腦,休息會兒再繼續背。”
顏君齊干凈的手上沾了一把醬汁。
這次盧栩有備而來,剛剛在外面折了兩節毛竹枝當簽子。
他們這兒不長大竹子,氣候不合適,只有講究的人家才種幾棵毛竹。顏君齊家院墻外種著一排毛竹,是他爹去賣席子時和人換回來的——他聽說讀書人都愛竹,高雅顯氣節,便給兒子背回來。
長了五六年,亭亭翠竹已成片。
顏君齊學著盧栩用簽子把螺肉挑出來。
兩人悶頭吃了一會兒田螺,盧栩問,“你肩膀破了麼?”
顏君齊點頭,“破了層皮。”
盧栩:“嘿,我猜就是。”
他聳聳自己破皮的右肩,顯擺給顏君齊,“我都磨破皮了,你肯定得磨破。下次你還趕集麼?”
顏君齊想了想,點頭。
盧栩:“那我下次去三叔家借板車給你用。”
顏君齊問:“你不去了麼?”
盧栩賣田螺還挺掙錢的。
盧栩咧嘴,“我打算去縣里賣,明天就去。”
顏君齊愣了愣,有些欽佩。
盧栩兀自說著,“賣貴點,多賺點,早點把我家賣掉的田買回來。”說完又有些悵然,“不知道能不能行。”
兩個新晉家庭頂梁柱對望一眼,又沉默吃田螺。
燈芯將盡,燈晃了晃,盧栩拍拍手從窗邊筐里捏燈芯草,書房燈影不定,顏君齊忽然說,“我不想念書了。”
“為什麼?”
“只童生試我就考了兩回,去年才考上,院試還不知要考幾回,考過了院試,即使考過了還有秋闈、春闈……”顏君齊眼中露出無盡的茫然。他幼年時,只覺得自己聰明,讀書有趣,應當讀書入仕,上以報國下以報家,但讀久了才知道學海無盡,科考路漫,多少人舉全家之力,窮盡一生也無法登科及第。
何況書貴紙貴,農家求學更是不易,他爹故去,文貞尚幼,往后全家全靠他娘刺繡掙錢養家,他學不下去!
“我會編席,手藝雖不如我爹,編慢些也過得去,等攢些錢,家里日子好過些,再供文貞讀書。”
盧栩聽著沒吭聲,他覺得不愛讀書沒什麼,他也不愛讀書,學不成氣,家里也不指望他讀書,但他不愛讀是因為學不會,補習班沒少上,夜沒少熬,還有老師專門到家一對一輔導,他才勉強擠到中游。
可顏君齊不一樣。
連年征兵征徭役,老百姓人心惶惶,性命尚且不能安保,誰還有心思讀書?他們飲馬鎮六個村,加起來一共不到五個讀書郎,考上童生的就顏君齊一個獨苗苗。
學堂就別想了,沒有!啟蒙都得上縣里上。顏君齊連個老師都沒有,完全是自學成才,就這樣能考上童生,還不是個天才?!
而且顏君齊才多大,過幾個月才十五歲!第一次去考童生才十二歲,去年考也才十四歲!這麼小就敢自己背著包袱到縣里考、府里考,他高中到校外參加個比賽還挺緊張呢,顏君齊怎麼看也比他強多了。
他考上個二本大學沒能上成還耿耿于懷呢,顏君齊這麼好的天賦,就這麼放棄了得多可惜?
盧栩道:“我記得聽你爹爹說過你們逃荒時你才三歲,同車的書生讀詩,讀一遍你就能背下來,只教你一遍,你就能寫名字,他們大為驚奇,連連夸你是天才,路上教你念蒙書,你半個月就背會了,臨別他們送你兩冊書,你天天貼在肚子上抱著,你爹這才決心一定要供你讀書。文貞也三歲了,你教他念詩,他能聽一遍就背下來麼?”
顏君齊不語。
“唉。”盧栩嘆氣,不能呀!顏君齊教文貞和盧舟背詩,他們家盧舟背得都比文貞快。
“君齊,你爹爹不在了,我爹爹也不在了,我知道你著急,我也著急。盧舟臘月他們還小,我后娘個性又綿軟,動不動就哭,你家要靠你,我家要靠我,你看我能干什麼?要不是你給我出主意,我都沒想著還能賣田螺。”
“咱們倆去趕集,別看我好像挺有信心,其實我也沒底。要不是帶著你,我肯定就找個地方一坐,也不吆喝,誰問我就賣。更不會主動向藥鋪掌柜賣螺跟那些大娘扯價,我也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
但是我不去,我的螺賣不掉,你的席也得賣低價,那怎麼行呢?是我提議趕集的,我還比你大,我不能讓你虧,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得給你當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