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傷口的血液涓涓淌出,浸透了衣袖,沿著手指流進空空的木盒,他完成了作為當年事件親歷者能夠做到的最大努力,他不誠懇地送出骨灰盒,卻愿意面對姜畫的一切反應。
他會哭嗎?
一定會的。
或許還會拼命揍他、責罵他……
但這些預想的反應中,似乎并不包括毫無反應。
司徒偃明自己靜靜地站在結界封堵沒有任何正常人經過的路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后又到結界外一家社區診所包扎傷口,皮開肉綻的切割傷口嚇了醫生好大一跳,醫生再三追問,還以為周圍發生了性質惡劣的斗毆,差點報警。
他想給姜畫發個信息,告訴姜畫吃完宵夜自己會來接他回家,他還保有某種虛弱的幻想,不過他又記起自己沒有給姜畫配置手機。
于是,他轉而給邵然發送了信息。
幾秒鐘后,微信界面,邵然的多肉植物與佛珠頭像發出一串問號:“?????”
接著道:“姜畫沒有和你在一起嗎?剛才他說放心不下你的傷勢,又轉頭回去了。”
司徒偃明渾身如遭雷擊,手腳僵直,什麼?姜畫還會回到原點等他嗎?
就像他們的曾經,姜畫無數次站在他必經的花園小徑上,寒風中持一盞孤燈,望眼欲穿地等著他回家。
司徒偃明心臟像是被重錘猛然一擊,他忍住血液噴濺出喉的激動,跌跌撞撞重新回到剛才分離的原地——空寂的道路兩旁,只有守望城市的樹木還在呼吸。
哪里又有姜畫的影子呢?他紅著眼眸去喊,哽咽的聲音令他更顯孤獨。
“阿畫……”
“阿畫!”他跑在街上,四處尋覓,從百鬼夜行的東頭走到西角,都沒有看到那個笑著向他揮手告別的身影。
或許,這真的是一場不經意的告別。
不可名狀的恐怖猜測呼之欲出,司徒偃明腳下一軟,直接摔坐在路基旁邊,他仰頭,月光刺得他不敢再看一眼,懷里,曾經為了確定姜畫行蹤而特質的風箏符,符角一側正在靜靜燃燒……
說明姜畫已經發現他追蹤的符紙,并把符紙扔掉了。
懸在頭頂的鍘刀終于乍然墜落!
司徒偃明□□上充斥著暴漲的血絲,耳中一片轟鳴——姜畫是主動離開的,記起了一切,卻很溫柔地將盒子還給了他,不顧擦傷的下巴,愧疚地道歉,又笑著與他揮手作別,“司徒先生,你也要好好吃飯呀!”
不管經歷了多少年,姜畫還是曾經的那個姜畫。
司徒偃明涌出淚水,刀捅進胸口前最溫柔的安慰,明明……最殘忍了……
幾十里外的全民健身公園。
姜畫獨自一人坐在公園邊的長凳上,抱著膝蓋,雙眼安逸地闔著,腦海中反復旋轉著一跤摔倒后幾百年間的記憶,他全都想起來了。
心神的劇烈震顫使得他逃離了朋友們的身邊,像只被驚飛的雀,回望在人間界的這二十幾年,又錯過百鬼夜行回地府的“班車”,他哭笑不得地想,原來是這樣的啊……他是這樣來到人間,又奇妙地與司徒偃明重逢……
真是孽緣……
先前逃脫鸞車結界,司徒偃明顫抖地緊緊擁抱他時,他還以為司徒偃明這個冤大頭不可遏制地愛上了他——他真是一只魅力無邊的艷鬼!
結果搞了半天,他才是那個蒙在鼓里的冤大頭,想到男人對他那含著怕化、捧著怕摔的嬌寵模樣,他輕輕嘆息,一團亂麻似的過去,誰還扯得清呢?
他正在發呆的時候,忽然有只不好懷疑的孤魂野鬼靠近。
“喂,這里是我的地盤,快滾!”
姜畫沒有理會他,野鬼便膨脹出高大的身形,雙爪猙獰,兩眼猩紅,“你聾了嗎!”
姜畫平淡地回首掃了他一眼,“讓我一個人待會兒,你安靜點。”
野鬼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野雞,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壓迫感迎面撲來,“你……”
“謝謝。”姜畫禮貌回應。
不過他話音落盡的時候,野鬼早就跑得無蹤無影了。
夜空下的人類公園美得覆著一層名為星屑與波光的薄膜,天上湖水兩個月亮,路燈倒映著細長影子,隨著凌晨時分的流逝,緩慢轉動。
姜畫在這里迎來了初晨的濃白,夙夜露水從他的睫毛上滴下,看不清前路,他還穿著達沃斯學院那套暖和又高檔的校服,如果說到這些日子里他最心儀的部分,大概就是校園生活!無憂無慮還能獲取知識的日子,真快樂呀!他舍不得自己剛認識的同學們,可是有什麼辦法?
他是姜畫。
他不屬于這個人間。
地府府君若是泉下得知,不定該怎麼笑話他。
姜畫待到公園里出現晨練的老頭老太太,便整整衣袖離開,他先在該區域附屬小學的旁邊找到一家小賣鋪,用司徒偃明存在儲物囊中的錢買下一沓漂亮的信紙,便宜碳素筆,花了十二元,剩余的部分又存了進去。
他感謝男人的細心,讓他不至于在如今這個繁華世俗的京城寸步難行。
剩下的時間,他想給所有世間掛念他的,或者他掛念的人寫一封告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