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躲,就落了一肩。
沒有穿鞋和襪子的烏黑的腳已經麻木,踩在雪上竟也不覺得冷。
她用手去接飄落的雪花,雪花在碰觸到她那已經算不得是人手的掌心時融化成了液體,和著她手上的污泥變成了混濁的污水,從指縫流了下去。
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雪地里。
綻放成灰色的、骯臟的花朵。
“這麼美的雪,應該有最美紅梅來配。”
因為長久的瘋癲和寡言,她的聲音變得極為難聽,說這句話時像怪鳥在尖銳悲鳴,帶著無法擺脫宿命的猙獰與嘲諷。
可目光卻冷靜平淡的出奇。
記憶就像鐫在她腦子里那樣刻骨銘心,她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他最喜歡紅梅的……
她抬起右手握緊的、扎進手掌心的鐵片,利刃在陽光下反射的光進了她的眼睛,終于,那雙黯淡空洞的眸子也有了一分顏色。
真正的美人,僅一雙眸子一個眼神,便讓人覺得驚艷絕美。
卻不料下一刻,那只已經血肉模糊的右手便落了下來,狠狠的劃破的左手的手腕。
鮮血自干瘦如柴的腕子噴涌而出,噴濺在銀裝素裹的樹上,像是開出一朵朵瑰麗妖冶的紅梅,凌霜在寒風枝頭上盛放,分外驚艷。
美的驚心動魄。
她倒在厚厚的雪上,周圍化開了污濁的水,與腕上流出的血交融。
躺著慢慢的感受生與死的界線,干裂出血的嘴唇此刻慘白如紙,一張一翕,輕輕呢喃著,似與情人耳語:“陛下,若有來生,云驍只愿再也不要相遇……”
她吐出的熱氣,與生命一起流逝。
落在鼻尖上雪,化了。
一個人流干全身的血漸漸死去,這種場景可以說是可怖。
方書年聽到腦海中聲音再度響起。
嘶啞難聽,“我一直認為,陛下對我是有意的。漸漸失寵的過程再煎熬,這個想法也沒有動搖過一分。直到那日倏地被打入冷宮,看到陛下那冷到將我千刀萬剮的眼神,連最后的幻想也不給我留半分,碎的干干凈凈……”
“我才弄明白,從頭到尾,他對我就只是利用而已。”
“陛下利用我對他的心意,將權力一點點放到我的手里,讓我可以替他咬死朝堂里虎視眈眈的不忠臣下、替他掃平來犯邊疆的蠻夷,穩固社稷。等殺盡目標與仇敵,我手中的權力便成了對他致命的威脅。”
“我屢次立功,在百姓眼中是保家衛國的將軍,是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的好官,亦是忠君愛國的好臣子。”
“聲名遠揚,功高蓋主。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允許臣子的名望高于自己,因為這將危及他的君王之位。”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而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謀逆。”
“于是,他利用我對他的情意,許下那些共剪窗燭的美好誓言,引我上鉤。我主動放棄了名利地位,詐死成為另一個人,心甘情愿放棄云驍這個名字,拉住他向我伸出的手,走進他的懷里。”
“……走進后宮。”
“一入宮時,他對我甜言蜜語和過分偏寵,當時覺得自己在陛下心里,一想起來,做夢都會笑醒。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
“做給我看,用甜言蜜語蒙住我的雙眼,讓我甘心成為后宮萬千佳麗之一。
”
“做給朝堂里的臣子看,讓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為皇帝被妖妃迷的神魂顛倒,為終有一日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捏死妖妃而做鋪墊,到時候大臣都要喝彩一句——陛下圣明。”
“做給后宮的嬪妃看,勾起她們的嫉妒心,讓她們栽贓陷害我、污蔑我,尋找理由制造機會將我打入冷宮,永遠不能見光、永遠不得翻身。”
“我們,都被李元景利用了。一切都是他的偽裝,都是假的。”
“就連那個才不過四歲的小皇子,在他眼里也不過只是個可以利用的玩偶。”
“其實早在他說出‘朕膝下無子’這幾個字時,我就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那時就猜到了這些,但我自我欺騙,騙自己他和其別人不同,他不可能如此薄幸。”
“都說帝王之心叵測,我未曾料想竟冷血薄情至此。”
“想我曾經也鮮花著錦、擁紅纓槍入夢;如今淪為囚徒,以死來解脫……真是浮生若夢——”
“浮、生、若、夢……”
她咬碎了牙,一字一字的斟酌這四個字的重量,細細的品,品她可悲的一生。
“罷了,這就是我云驍的命,躲不過的宿命……”
她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虛弱,話里就連最后的譏嘲和諷刺都隨著大雪掩埋住了。
執念被潔白的雪清洗,只剩下死灰般再也不起波瀾的心。
聽完這些,方書年心想:如果李元景不這麼冷酷無情,哪怕是多情,結局也會比這更好。
多情……
他下意識的去看段輕舟。
瞥見男人蹙起的眉頭,身為一個合格聽話的徒弟,此刻應該甚是乖巧的提醒自己看起來有點傷心的多情師尊。
他也這樣做了。
“師尊,這只是鏡中世界,現實中早已成為歷史了,我們不能改變什麼。”
段輕舟睨了他一眼,帶了一絲耐人尋味,“你倒是掂量的格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