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和陸青都不曾明說,可他都懂。痛恨如同栽到心里的荊刺,一拔不凈,遇水就要瘋長。他的一生還長,大可不要浪費在那一茬一茬的舊時野草里。
所以……
“安富,我對你,是一報還一報,還完就算。”
安富睜眼,忘記自己還在裝睡,只是萬分驚喜。
他以為他得以逃出生天。
安知山笑了,又添一句。
“我明天就要回凌海了。”
安富快要心生感激,難道折磨終究過去,他福大命大,他命不該絕。
安知山站起身,手往后探,忽然拎住了安富的病服后領,狠命一扯,將個高大卻萎縮的男人拖到了床下。
什麼鼻飼管,什麼輸液針,什麼儀器,什麼墊子。噼里啪啦,叮鈴桄榔,散亂一地。
安富脫離這些,驟然像只將死的蛆蟲,奄奄一息地痛嘔,掙扎。
安知山只是咬牙一笑,并不理會,將他往窗口拖拽。
他此前問過醫生,問安富還能活多久。醫生如實地答,說或許幾個月,或許三五年,伺候得當了,活個十幾年的也有。
他那時就在心里算了算回凌海的日期,小鹿快要開學了,這一走半個月,很惦記媽媽和子衿。花店那邊,溫行云又興沖沖地前來邀功,說開辟了幾個新業務,鬧著要他回去看看。
他該回凌海了,這一走要數十年,再回來就只是游客。
他讓安富一人在酈港等死?
不必。
父子一場,送他一程。
安知山拖著他,說。
“給你讀了這麼多天新聞,現在給你預測一條吧。明天的頭條,‘遠洋老總不堪癱瘓病痛,于7月13日晚跳樓身亡’。如何?”
安富前所未有地拼命,用那只好著的手去摳住床腳,衣架,儀器,瓷磚邊沿,可毫無用途,五指在地上劃出五條白楞楞的道。
他從嗓子里嘔話,含糊得聽不清,可奇跡般的,安知山聽懂了,于是他稍稍停下,彎身向安富攤開巴掌。
掌心一張皺巴巴紙條,上頭有蟲爬般顫抖的字,歪歪扭扭。
是“救命”。
安知山笑說:“遞給小王?他剛出門就給我了。”
安富的眼睛死了,口邊涌出白沫,褲子登時濕了一片。
他看見安知山重新攥了巴掌,那張字條便攥在掌心。
他的命,被攥在掌心。
終于要被攥死了。
安富如今枯瘦無肉,應該很輕了,可安知山拖著他,一瞬之間,居然拖不動。
他回頭去看,就見安富仿佛被抹布包著的肉塊,手腳攤開,頭顱沉沉墜著。
一動不動。一動不動。
安知山意識到什麼,緩緩松手,掌心隱隱有汗。他下了決心要動手,難道還是不必?惡人自有天收嗎?
安富沒了支撐,像截積飽了雨水的樹樁子般,轟然倒在他身后。
后腦著地,“咣”地重響。
安富雙目暴突,嘴巴半張。眼是直了的眼,嘴是再無熱氣的嘴,形容恐怖。
——他死了。
安知山露出些錯愕,小心翼翼地邁到他身前去細看,只見安富那骨突的胸腔已經沒了起伏,鼻息全無。
幾分鐘后趕來的醫護們,會給安富的死冠上各種緣由,心衰,腦梗,等等等等。
他們說他是猝死,只有安知山和已經成為物體的安富明白,遠洋最為跋扈的安總,是被活活嚇死了。
生得卑賤,死得滑稽。
好個自有天收。
酈港的夏夜是暖風熏熱,燈火琉璃。
繁華街道,行人如織。陸青捧著只碩大無比的雞蛋仔,大咬一口里頭卷著的冰淇淋,被冰得一哆嗦,趕忙遞給安知山了。
安知山接過,沖他揚揚十指勾著的數袋不同小吃,又示意陸青手里拿著的大兜小包。
“進貨進得差不多了吧,走,帶你上山。”
山是酈港著名的老虎山,位于市郊,交通便利,登上半腰就能一覽酈港好風光。
他倆更懶,索性順著車道開至半山腰,尋到了處無人而又視野開闊的地界,停車賞景吃小吃。
酈港市區在右邊,于是陸青只開了副駕車窗,兩手疊在窗沿,墊著下巴。安知山則是在副駕車門旁,半站半坐地靠著引擎蓋。
從山上望去,酈港是粒璀璨的小珠子,光彩折射了無數道,每一道都是斑斕的大廈樓宇。
地上一座城,天上一顆星。
二人且吃且聊,總有話說,陸青忽然在口袋里掏掏找找,火光一嚓,他叼著一根細細的薄荷煙,胳膊長長地伸出窗外,優游自得。
安知山抓包,失笑:“哎!偷抽啊!”
陸青吃吃地笑,指間夾著,遞給他一根。安知山很好賄賂,欠身銜了,又用陸青叼著的煙點燃它。
暑夜漆黑,山林之間,兩點紅光互相依偎。
陸青找補:“我是看你盯這盒煙盯了半天,一時心軟才買的。沒事,酈港抽的煙就留在酈港……就這一根!”
安知山當初戒煙困難,這時有煙可抽,卻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那要命的癮頭好像早就消失了。
他接話:“行,反正明天就回去了。也不知道子衿現在在干什麼,她前兩天是不是說糖糖變成糖糖糖糖了,那得胖多少啊?”
陸青咬著煙,雙手比劃了個大小,含混道:“這麼大吧?咱倆來酈港之前它就這麼大了,回去給它換款狗糧,它現在吃那款油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