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廢棄了的新海劇院拾起斷瓦殘垣,慢慢恢復了血肉,眼中一幕又一幕,盡是倒轉的大廳、走廊、觀眾席、舞臺。她仿佛又看到當年的那棵老欒樹,伸出枯萎了的枝干承接她,血色的花苞一簇簇開在她胸口。她看到那張彩色如虹的雨布,早被規劃掉的涼茶鋪,殷殷笑語的老板娘——
她墜到雨布上,在巨響中,墜回二十二年前的夏天。
她墜落到那女孩面前,土沙漫天。尚未走進相片中的女孩牽著同伴的手,愕然看著面前瘋子般的女人。而她拽住女孩,在奪眶的淚水中說。
她說……
她說。
葉寧寧緩緩睜開了眼。
往左動了眼珠,她見到潔白到無趣的床簾,窗外鳥鳴啾啾,一枝欒樹花枝探進窗子。
往右看,她看到床邊伏著個青年,半邊臉埋在臂彎里,半邊臉露出來。長得俊逸,可面色憔悴,嘴唇蒼白,打瞌睡都不安穩,眉宇蹙著,睫毛也微微發著抖。
她認得他。
從久睡中醒來,四肢酥麻而無力,她竭力抬起手,輕柔撫上了青年的頭發。
青年果然睡得極輕,顫了一下就睜開眼來,猛地抬頭,與她對視了。
一秒。
兩秒。
她眼見著青年怔愣,顫抖,紅了眼眶。
而后,他好像想起什麼,忙不迭埋頭,將臉埋到了床上,哭聲也是。
“我……我去叫醫生。阿姨,我是……是安知山的……”
葉寧寧無奈地笑了,掌心托起他的臉,指腹揩了淚水,氣若游絲。
“知山。你是知山,是我的孩子。”
她記得自己是如何將安富推下樓去,記得安富那一瞬的震驚、忿恨與恐懼。安富死了,沒死也快了,而安富既然已經不存在于世,那安知山就只是她的孩子。
她的,沒有父親,不必與任何人相像的孩子。
聞言,她的孩子愣了更久,更久。最終,在滔滔淚水中撲到了她身前。
毫無顧忌,嚎啕大哭。
當晚,放下心來的安知山終于得以和陸青一起回家去,好睡一覺。
由于太困,草草吃了點兒東西就洗澡上床去了。臥室里關了燈,窗簾半掩,窗外淫雨霏霏,不時夾雜一聲悶雷。
陸青雖然已經很久不回家來睡,可床單被褥卻還是陸青的味道,溫暖又綿密,像一捧柔軟泡沫。安知山赤條條地縮進被子里,只覺得安心,他本想等著小鹿過來一起睡,可四肢疲乏太過,腦袋一挨枕頭就沒了知覺。
再睜眼,外頭仍舊黑著,可倒是不下雨了。
他以為自己打了個盹,又見陸青進來,就擁了被子,迷瞪著問。鹿啊,怎麼洗澡洗了這麼久?
陸青登時瞪大了眼睛,歪身坐到床畔,他兩手支在安知山上頭,低頭看去,啼笑皆非。
“山啊,睡傻了吧?這都第二天了。”
安知山愣了,睡亂了的頭發東翹西翹,襯著他錯愕神情,難能的有些傻相。
“啊?”
他蹙眉想一會兒,無論如何不覺得自己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不過睡就睡了,反正現在塵埃落定,萬事大吉,容得了他睡睡懶覺。
思及此,安知山抬手,將身上的小鹿摟到了懷里,嬉皮笑臉地親了一下:“那陪我再睡一會兒?”
陸青不掙扎,被當只抱枕摟在懷里,埋進被子,只露出個腦袋:“合著你是真不記得了啊?我下午看你睡得太沉了,嚇得在旁邊觀察了你好一會兒,還叫你來著。”
安知山將嘴唇貼在陸青額頭上,恍然:“哦,怪不得我夢里有你的聲音。
”
陸青在他臂彎中找了個舒服姿勢躺好,往上看他,瞳眸黑亮:“那你還夢到什麼了?”
安知山琢磨著答:“夢到……夢到你過來叫我吃飯。”
陸青笑了:“這是今天早上,我真叫你吃飯來著。你翻了個身,嘟嘟囔囔講夢話,說你發現了個真理。”
安知山頗有興趣:“什麼?”
陸青:“abandon,abandon,abandon。你是不是睡前偷偷翻我英語書背單詞來著?還只背第一個?”
安知山也樂了,將那昏昧未明的夢又回味一下,他覺出不對勁:“我好像還夢到子衿了?”
陸青:“那是中午,小溫和子衿回家了,說要來看看你……好嘛,你小子睡覺連褲子都不穿,她們非要進來,我只能強行把你叫起來套褲子。”
安知山挑挑眉毛,反手一指自己:“我醒了?”
陸青:“醒了啊。你邊穿褲子邊說真麻煩,下輩子投胎成個女生,直接穿睡裙睡。”
安知山沒想到自己睡個覺罷了,居然會睡得如此驚世駭俗:“然后呢?”
陸青伸出兩根指頭,在掌心里比出個小人。指頭一倒:“然后我說你是男的也能穿,你就欠嗖嗖地說。‘嗯,想看小鹿穿’。我剛要回話,結果轉身就看你倒床上睡著了。我還拍了照呢。”
拿來照片一看,里頭的人被過肩頭,雙眼闔閉,面容平和,睡得堪稱安詳。
換常人就該尷尬了,好在安知山沒皮沒臉。
“多好,這下誰還分得清我是睡著了還是出殯了。”
陸青接著揶揄,鄭重評價道:“對啊,簡直是音容宛在。”
二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個多鐘頭,后又趁著時間不很晚,出門去了醫院。
子衿很忙,剛放假就被帶出去玩了兩周,回家后溜了眼安知山,就又匆匆忙忙跟著陸青來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