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安知山興許是看出了他的忍無可忍,先他一步,說。
“其實剛才睡著了一會兒,二十多分鐘吧。做了個夢。”
陸青氣得快委屈了,可聽安知山難能開口說話,就暫時遏下焦急,先聽他說。
他說做夢。夢到跳海,很奇怪,在海里居然還能呼吸。可漸漸的,他四周的海越來越小,越收越緊,陽關拘束成一點光,海洋最后變成了一只梨狀的子宮。他變得好小好小,像粒會被踩出血的沙子,在海洋里頭竭力呼吸,卻喘不過氣,仿佛是二十年前保護他的羊水開始排異,沒入肺腑,終于要溺死他了。不知怎麼的,掙脫出來,他發現自己是河上一具半浮半沉的尸體,而陸青是冷天上一輪病怏怏的太陽。
講完,他摩挲著手腕,輕聲說。
陸青你知道嗎,你今天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媽媽又搶救了一次。我好害怕。
陸青愕然,對此渾然不知。旋即瞥見他手腕內側,那道舊疤上添了淺淺一道血痕。
安知山沒想著瞞,攤開掌心,指腹蹭過傷痕,無奈得要苦笑。
他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劃的,甚至不知道從哪找的刀子。還好清醒得快,立刻就停手了。
心理病延伸到精神層面,譫妄的癥狀一旦出現,病人能將自己全然抽離而出,真像做夢。
他頓了頓,說。
“陸青,我感覺,我好像快活不下去了。”
語氣那麼散漫而平淡,甚至還能笑一笑。
“媽媽如果真的……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活下去。找不到方法的。陸青,我找了二十多年了,我真的找不到。我……”
“為我活著吧。”
忽然的一句,令安知山怔住,抬頭就見陸青站在自己身前。
臉龐白凈俊俏,遭醫院冷光一照,皮膚便如白瓷般冷膩,正是尊落難了的玉菩薩。
陸青捧起他的臉,猶嫌不足,俯身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
“知山,不用找方法了,為我活著吧。”
為我活著吧,藤蔓般纏繞在我身上,吸吮我的骨髓,血液,生命,或者什麼都好。見我所見,愛我所愛,把你的人生嫁接在我的心臟上。可以的,沒關系的,喘不過氣的人生全部交給我吧。為我活著吧。
在這個眾人躲避責任如逃避血債的世界,他擔負起他過分沉重的一條命。
他說,你為我活著吧。
安知山沒回應,只伸手摟住了小神明緊俏的腰身,全身心的皈依。
陸青好說歹說,當晚哄著安知山在長椅上睡了一會兒,又軟硬兼施地讓他吃了點東西。
漸漸的,媽媽的狀況一點點好起來,陸青得以哄著安知山去醫院門口開間賓館,至少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陸青向來很怕醫院的,這時也顧不上了。安知山要他回家等著,陸青不肯,寧肯陪他在消毒水氣味中煎熬。
轉眼兩周過去,溫行云明天要帶子衿回來了,而陸青在這天早上接到班主任的電話,問他怎麼沒把成績發來,他這才意識到,今天高考出分了。
他躲到醫院天臺,邊果腹地吃東西,邊查分。
頗意外,成績比預想的還高個二十分,校排名八成要竄到很前面了。
應該開心的,可陸青麻木地塞完剩下半塊面包,仿佛把心也堵實了。他牽強地揚了揚嘴角,又立即耷拉下來,實在開心不起來。
葉寧寧的情況好轉,沒再有過性命之憂,人也轉去了普通病房。可彌漫性軸索損傷不能拖,越拖越醒不來。頂多三個月,三個月后便是難以醒轉,神仙來了也只能躺在床上做植物人了。
而現在已經快一個月了,誰知道會怎樣。
他愁,可他知道,安知山只會更愁。所以他不得不扮出沒心沒肺的活潑樣子來,至少不要兩個人全死氣沉沉。
下樓,順熟至極地往病房去,可剛出電梯,就被個高高大大的身影撲上來,一把摟到了懷里。
他愣了一愣,才意識到這是安知山。
陸青抬手要回抱,卻發現安知山肩膀顫抖,氣息哽咽,居然是在哭。
他緊張了,要掙出懷抱,看看究竟怎麼回事,卻聽安知山哭著說。
“小鹿……媽媽醒了……”
陸青又愣了,這次再開口,不由自主就帶了驚喜至極的笑。
“什麼?”
安知山雙手把著他的肩膀,與他面對面,又額貼額,掉著眼淚笑出來。
歡喜地,釋然地,苦盡甘來地。
他重復道。
“小鹿,媽媽醒了。她認出我了,她記得我。”
笑容漸漸真實,終于撲了滿臉,陸青鼻尖一酸,淚盈于睫,緊緊擁抱了他。
在劫后余生的漫長相擁后,他這位萬年當狐貍,如今卻哭成小兔崽子的男朋友擦干眼淚,鄭重道。
“……我他媽好想吃漢堡。”
陸青這回真樂了:“哎喲,當您成神仙了呢?不是從來不沾垃圾食品的嗎?”
安知山也笑,說我這不是好多天沒正經吃飯了嗎?你以前跟子衿天天吃什麼來著?炸的那些……
且說,他且攬了陸青的肩膀,往病房走。
媽媽還沒見過小鹿,他們肯定有好多話可說。
不對,媽媽其實也沒怎麼見過長大的他,他們母子倆也有好多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