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你愛得連病都能治好,你覺得他會怎麼選?”
安富還是很得意。
愛。他萬年不提這個字,提了也是誆騙。這是他沒有,而兒子卻湊巧得到了的東西。好在這顯然不是個好東西,兒子這不就要為那虛無縹緲的“愛”而死去了麼?
或者怎麼說。哦,殉情?
安知山站在樓沿,半只腳都踏出去,風前所未有地鼓噪起來,吹捧他的襯衣,又枯萎在身上。
再一步。不,半步。再向前半步,他就要落下去了。
落下去,像瘸腿的鳥兒,太重的秋葉,一朵剛出生就要化雨的云。
遇到陸青以前,安知山常年尋死,對于死亡有著莫名的向往,仿佛是二十年來漫步河畔,他生于斯長于斯,身死千年恨溪水。最難捱的時分,他從死亡里味不到恐懼,而像旱天盼甘霖,他只嗅見雨水的土腥氣,嗅得到釋然的自由。
直到此刻,他站在樓頂,眼望薄日,被逼著去死。
他心頭一凜,呼吸不由自主地打顫。剛才沒反應過來的恐懼找上門來,烏云蓋頂地籠罩他。
他始終以為自己只是不想死,卻沒想過自己居然還那麼想要活。他貪了生,而貪生后頭必然帶著怕死……
他現在,當真是要怕死了。
生死之前,安知山回頭看陸青,一看就心疼,疼得連將死都顧不上。小鹿灰撲撲地被摁在地上,小小的,薄薄的,好可憐。拼了命地看向他,漂亮的眼里汪汪有淚,好像要哭了。
說到底,他還是個混蛋。初遇時要小鹿等,戀愛時害小鹿擔心,現在要死了,還要惹小鹿大哭一場。
安知山扯起嘴角,對陸青輕輕笑了。
看到他的笑,陸青心有所感,霎時哭得崩潰,嗚咽著央他,話被哭聲糾纏,斷斷續續。
可來來回回,也只是叫他的名字。
安知山做著口型,不知道陸青聽不聽得見,看不看得懂,但那是句“我愛你”。
在此時此刻,比“對不起”還重要的“我愛你”。
枉顧了陸青喊破了嗓子的哭聲,安知山重新轉回頭,面向僅差毫厘的死亡。
他想,自己是要死了。當初在海濱公園計劃跳海,卻被人叨擾,在圍欄上翻了又下。興許就是這樣,惹怒了死神,現在要被報復了。
可認命之前……
他垂著眼眸,要所有人都以為他在死前徘徊,勾著他們目睹這一出好戲,只為暗中確定安富的位置。
他要死,安富也不能獨活。
帶走安富,陸青和子衿才有活路……對,媽媽,還有媽媽。
死前不能再見媽媽一面,好可惜,好舍不得。可想到安富也要被自己拖下地獄,也同樣沒法再去騷擾媽媽,他又由衷一陣釋然。
那就……這樣吧。
時間好慢,滴滴答答,指針一小格一小格地蹭動,顯得萬事萬物都活在了黑白默片中。
他要撲身撞向安富,可身形剛起了勢,卻被一顆流星,抑或一粒子彈搶了先。
有誰從樓梯口沖過來,一縷白鴿的輕靈身影,卻重重洞穿安富。
安富震驚、不穩、趔趄、腳下一滑,與白鴿一同跌落樓沿。
……
……
……
砰——
墜樓的巨響。
一道聲音,兩個人。
忽然的,時間如流水,再度潺潺有聲,向前不停地流動。
人聲形影。色亂成空。周遭好亂,好亂。
保鏢在極度的驚愕后往樓下跑,也有的想湊上邊沿,一窺究竟。
沒人再壓制著陸青,他立刻爬起身來,什麼都顧不上,要上來拉扯安知山。
而安知山。
安知山離得最近,他怔怔地,定定地往樓下看。
天邊霞光乍現,天空終于大亮。
在新生的時刻,樓沿下忽然撲棱撲棱一陣羽毛,往上直撲眼睫。原來是棲在二層天花板的一窩燕子,慈母聽了動靜,以為有危險,撲著翅膀沖將出來,去保護窩里一叢初生的小雛鳥。
可,眼前這人好像也不是人,更不談不上危險。他只一味地往樓下看,玻璃制的眼珠,木雕的雙手,石刻的身子,仿佛是只雕塑。
雌鳥放下心,飛回窩里。
陸青趕上來,卻只聽到安知山喃喃。
夢囈似的,夢魘似的。
他喃喃。
“……媽媽?”
第81章——苦盡甘來
陸青繳完費用,沒立刻回去,而是繞去醫院洗手間,抄水洗了把頭臉。
鏡子里的青年俊秀而蒼白,左邊顴骨上兩道蹭傷,紅絲絲,洗過了也依舊在血肉里混著點兒沙石。他湊近些,指腹沾水拈掉碎沙,又揉拍了臉頰,強作精神。
他得提起勁來,現在只能由他撐場了。
墜樓之后,那群保鏢一看主子出事,樓下又有姍姍來遲的警笛大作,便立刻悄沒聲地呈鳥獸散了。不久,救護車的鳴笛聲切割警鈴,爭分奪秒將人運往醫院。
清晨時分,日頭剛上,是薄薄的暖金色。可拉進了搶救室,便是暗無天日,就只有冷冰冰的白熾光,無邊無際的拉鋸戰。
從天光乍現到日上三竿,人出來,進了重癥監護室。
醫生那意思,情況暫且穩定,現在人是沒不了,可還得觀察。
至于觀察到什麼時候,也難說。唉,先去繳費吧。
說到底,ICU是處兇險地方。一道厚門仿佛隔出了陰陽兩界,即使從搶救室活著出來,也不容家屬安心,畢竟一進ICU就一命嗚呼的也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