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冉依舊笑著,哀而不傷,眉目柔順地望著他,像一只心知將死的白鴿。
她說得很小聲:“你是個好人,所以,如果是你的話,一切肯定就不一樣了。”
安知山沒聽清,當是她自言自語,便也不感興趣,沒去問。
臨走前,他起身去付款,走到桌旁瞥見安冉手上的兩塊紅疤——藏在袖口處,她一直半攥著手掌來遮掩,不細看就看不到。
注意到他的目光,安冉心虛了,將手更往袖子里藏了藏。
普通的傷不必藏,要藏的,大概就是被打的。
安知山停步皺眉:“你懷孕了,他還打你?”
安冉囁喏著:“……也,也不算他打的,是燙傷的。”
安知山:“他燙的你?”
安冉沒話,猶豫許久才說:“……他知道我來找你,問我有沒有在你身邊看見其他人,我說沒有,他手邊剛好有杯茶,就……”
安知山移開目光,幾不可察地又嘆了口氣。
安冉替他撒了謊,又幫他把寶貝藏了起來,那禮尚往來的,他也沒辦法對她全然不管。
況且,她太像當年的媽媽了。
看著她,安知山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當年有人站出來幫了媽媽,那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他最討厭做敢為人先的事情,也不愿意蹚渾水,可一溪哀水已經痛泣著流到了他腳下……
安知山一時沖動,簡直想給她個承諾,可張了張嘴,他想起陸青和子衿,到底將話全吞了回去:“……再見。”
能不能幫的,也還是先想想辦法再說,總不好允諾了人家又拿不出主意,讓人家白歡喜一場。
安知山走后,安冉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重新歪頭靠在玻璃上,哈氣聚出一小團白霧,用指頭在上面畫了個簡陋的穿裙子小女孩。
她原本是面無表情,可旋即,自虐一樣,她在女孩兒肚子上畫了個叉,而后就不可收拾,手指抽搐般將她的頭發,臉蛋,身體,一切一切全都叉掉,抹除了。
手心貼在玻璃上,她咬著嘴唇,似笑似哭地沖著玻璃中的倒影扯了扯嘴角,而后泄了氣力一般,她側身軟伏在桌上,無聲無息地痛哭起來。
和安冉見面不過三四天,安富就給他打了電話,和顏悅色地也邀請他出來吃頓飯。
安富本就討嫌,約的時候又偏偏是周日,愈發討嫌——陸青六天放一天,安知山巴巴等一周,才能盼來這一天跟小鹿親近。
安知山不想去,可現在不好跟安富撕破臉,所以不去不行。
在家里摟著正背單詞的陸青纏綿了半個多小時,直到小鹿哭笑不得地做出反抗了,他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了人,起身痛下決心,“我去吃飯了!”
陸青看他吃飯仿佛上戰場,就挺納罕:“你這是去哪兒吃啊?”
安知山穿上深灰的呢子大衣:“唉。”
陸青:“跟誰吃啊?”
安知山仰首,往脖子上搭了圈菱格的羊毛圍巾:“唉。”
系上圍巾,他忽然覺著安富實在不配讓自己莊重來見,便又把圍巾一把扯了下去,隨手扔到了沙發上。
三兩步走到陸青身前,他彎下身去,掬起小鹿的臉蛋,結結實實地親了一下。
臉蛋白凈,嘴唇柔軟,小鹿忽閃著長睫毛不明所以,安知山見了此情此景,愈發痛恨起安富——好容易歇一天,他不在家陪小鹿,反倒要出去跟那個猥瑣的老菜幫吃飯!
媽的!什麼東西!
而后,他郁悶而煩躁地踏出門去,走了。
見了安富,安知山還有點兒欣慰,因為安富拎著支拐杖,走路不離手,似乎是瘸了。
不想,安富注意到他的目光,很得意地用杖尖敲了敲地板,喜滋滋地表示這是自己的“搭配”罷了。
他近來總在上京,掛著遠洋新一任總裁的名頭大行其是。上京人對香港富商很有想象,故而他搞了根文明杖來,去響應他們的幻想。
聞言,安知山發現他只是裝蒜,并不是瘸了腿,就頗為失望。
安富附庸風雅,把自己都糊弄進去了,飯局全程都宛如孔夫子的卵/蛋——文縐縐。倒是沒說多少腌臜的爛話。
飯到中途,安知山更煩了,因為安富壓根就沒個屁事,只是想吃頓飯來“聯絡感情”而已。
安知山忍著惡心陪安富把飯吃下去,還得強撐精神應付他時不時的寒暄問話,一場飯行至尾聲,他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抬頭就見鏡中人眉宇陰郁,神情冷峻,換言之,就是沒個好臉。
竭力笑了一下,他發現自己笑也不是個好笑,更像是在冷嘲熱諷。
他向來很能裝的,可面對安富,他裝都裝不來。好在安富自視甚高,從小被寵慣得十分沒有自知之明,人家甩他一巴掌,他都能覺得這是鼓掌鼓錯了地方。
唉聲嘆氣地走出洗手間,安知山覺著自己要真是只狐貍,那這場飯真是把百來年的修為全耗凈了。
快散席時,安富捏著一只小酒杯,咂摸著酒液,慢吞吞進入了正題。
他提到安冉,但沒叫名字,只是說:“她最近是不是找你去了?”
安知山:“誰?”
安富喝得上頭,文明人的偽裝歪歪斜斜地往身下掉了。
他吃笑著,伸手在旁邊比劃了個身量:“那個小妞,我身邊那個女的,是不是找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