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為什麼惱人呢?
他想了一想,末了發現,是因為他血淚交加,顯得太狼狽了,不漂亮了。
可為什麼要漂亮?
因為陸青喜歡。
陸青?
陸青。
他猛然一頓,破天荒地頭一次的,發病時棉花瓤子般的腦子,居然就能想起了旁人旁事,想起了陸青。
一經想起,更多的事擠進腦子,直到陸青那句“我都聽到了”浮現出來,將他從飄飄然的云端拖進慘不忍睹的現世,他于是就徹底完了。
他一輩子都想爭個體面,可“完了”的安知山驚恐又無助,并不會比任何一個發病的心理病患者更體面。
完了。
他想。
全完了。
似乎也沒有再想旁的,可頃刻之間,冷汗漫了全身,熱淚則毫無征兆地再次淌下來。他想去擦,可手抬到一半就捂住了心口,心臟像生了千萬根倒刺,疼得他又要作嘔,但顧不得這個了,因為肺部突然之間干癟成了顆枯果子,他喘不過氣了。
他起初以為是心理作用,直到嗓眼干噎,只能任憑氧氣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在活埋一般的窒息里,他順著瓷磚墻跌坐在地上,將臉埋進掌心,他大口喘息著,又在間隙里不由溢出斷斷續續的崩潰嗚咽,扮了多久的人相,此刻終于是打回原形,全然的潰不成軍了。
上次出現過度呼吸的癥狀,還是他四歲那年,第一次被葉寧寧鎖進衣柜里。他那時嚇得肝膽俱裂,砰砰拍門,在黑暗里沒命了地嚎啕,卻很快就喘不上氣,也哭不出聲了。葉寧寧聽柜里沒了動靜,打開一看,才見到窩縮成一團,渾身打顫,面色蒼白如紙的小孩子。
他那會兒是真怕,衣柜無燈無亮,四四方方,他真怕一閉眼就死在里頭。
現在過去多少年,他以為長大了,逃出來了,可一睜眼,他恍惚見到整個世界都升起了四面墻,層層圍困,漸漸逼近,將他囚在了當年昏黑逼仄的衣柜里。
這一次,終于是再也逃脫不得了。
安知山剛才沖進去得太急,只來得及反手摔上門,來不及鎖。
陸青守在門口,急得一顆心都要碎了,可他太了解安知山,今天把這番秘事聽明白,他了解愈深,于是愈發不敢直接沖進去了。
直到廁所里“砰”地發出重聲,他才將心一橫,咬牙推開了門。
他在門里見到安知山,從沒見過的安知山。
安知山委頓在門后的角落里,那麼大的個頭,蜷縮起來仍然是沉沉的份量,昂貴英挺的襯衣皺得像抹布,將他整個地揉進了墻根里。他深深彎腰,肩膀抽動,喘息聲沉重。見不得人般捂著臉,那手指插進發間,手在發抖,而他又不清楚力道了,扯下了好幾根頭發。
不漂亮了,不瀟灑了,不像個狐妖或神仙了,而是像個坍縮的星系,枯死的白楊樹,作一半就不小心倒上墨水的詩。
聽見動靜,他緩緩抬頭,露出猩紅流淚的眼睛,而后又自慚形穢地,立刻埋下了頭,埋得更深。
只一瞬之間,可陸青看清了,那是困獸一樣的,求助無門的神情。
陸青登時鼻子一酸,眼眶滾熱,強忍著沒哭出來。
“知山……”
再不想哭,這句出來,還是落了哭腔。
安知山將陸青的哭腔當作了一種致命的指責,指責他的隱瞞與骯臟。
他呼吸艱難,可從喉嚨里擠出一絲氣息,他咕噥著想說對不起,又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他不顧其他,立即看向陸青,氣短得梗塞,急急問道:“他……他看到你了嗎?”
陸青蓄著滿眶的淚珠子,生怕一著不慎就掉了滿地。
聞言,他起初沒聽懂,想了一下才明白,連忙答道:“沒有!我過來時你們已經在說話了,我以為你們有事要談,就沒立刻進去。聽完后……就什麼都懂了,所以他出來的時候,我躲到樓道里去了。”
安知山張了張嘴,這次沒說出話來,但稍稍寬心了。
幸好安富沒見到小鹿,否則……否則即使小鹿現在跟他分手了,也不一定能在安富那兒洗脫利用嫌疑。
卸了心病,他又想回到剛才那個刺猬似的姿勢,可猶豫一下,他還是沒捂住臉,主要是不想捂住眼,想再看看小鹿,因為覺得是看一眼少一眼。
他呼吸仍舊不暢,一口一口地汲取不上,可看見陸青,他像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慢慢就自行好了一些。
默默掉著眼淚看向小鹿,他嘴唇翕動,這次沒再扮演,而是真成了個做錯事的孩子。
“對不起。”
他很久沒發病,更是很多年沒這麼嚴重,他想,這樣還是不行。他像個易燃品,平時裝得再無害,火星子一燎,就還是要出事。
安知山低頭看自己,就見渾身上下都狼狽,本來就別無優點,這時連相貌都沒有,那簡直就沒有絲毫可取之處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試一試,不試不甘心,會不甘心到死不瞑目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氣,隨手蹭掉了眼淚,后背離墻,他往前欠了身子,竭力顯得不那麼頹唐。
他凝望著陸青,很認真地說:“小鹿……”
落地又改口,覺得自己是鑄成大錯,“小鹿”的稱呼不該他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