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停步,伸手拂除了碑上積蓄的雨珠。但其實拂走也沒用,新雨新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無止歇,墓碑與碑中人卻都定格在了入土的一刻,永遠都沒法再動,風吹日曬,雨澆雪淋已經是墓碑的命。
陸青將手搭在碑沿,淋了雨的,堅硬的,濕滑的,絕不溫暖絕不熨帖,和人類肌膚沒半分關系的巖石地下,埋著他的父母。
他仍然是笑,笑意淺淡,像用盡了藍墨水的鋼筆,每一下都只能勉強劃出個笑的輪廓:“選了很久才選了這里。這個地方很好,爸媽喜歡熱鬧,所以給他們選了正中間,有事沒事能和鄰居聊聊天。媽媽喜歡花,這里不下雨的話,就總能曬到太陽,方便她養花。”
安知山啞然,沒話可講,因為想象不出一個十六歲剛失去雙親的人,要怎樣才能打起精神給尸骨未寒的雙親挑選墓地。
陸青對安知山講完了話,便扭頭正視了墓碑,開口笑道:“爸,媽,最近不是快清明了嘛,所以就想提前過來看看你們。子衿上次回家后哭了好久,好幾天緩不過勁,所以這次就沒帶她來,等她再大一點兒吧。”
“還有,這是……”他往安知山稍一側身,面上浮出一點兒局促與羞赧,仿佛面對的不是冷碑,而是活生生的兩個人,“這是我……
眼見小鹿舌頭打結,安知山接過話茬。
跟墓碑沒法握手,他便欠身微微一躬,旋即也像在跟人講話一般,有禮有節地自我介紹了一番。
介紹得十分詳盡,身高體重星座血型,旁人若是招上門女婿,那所要求的介紹無非也就如此了。
講完了后,他很有節制地攬著陸青的肩膀搖撼了下,是個抱兄弟哥們的抱法,笑說,叔叔阿姨,我最近真是受你們家陸青照顧了。
陸青隨著他的動作稍稍一晃,不由也笑了,心想要是父母還在世,那安知山見面時八成也是這副談笑風生的樣子。轉念又一想,父母若是還在,他好端端上著學,動輒也結識不到身居花店的安知山,更遑論戀愛了。
安知山初次來面見岳母岳丈,說笑的底子下,藏著的全是緊張。于是他跟女婿上門似的,話說盡了,可寒暄是無窮無盡的,帶笑湊上前去,他研究起了墓碑上的一張父母合照,方便過會兒沒話找話。
陸青不清楚他這副曲折心腸,半跪下身,他將帶來的花束放在了碑前,又將安知山手里的點心逐盒拆了開來。
忙活的同時,他口中念念叨叨,輕輕快快,是在嘮家常。
“你們肯定想不到我現在在干什麼,我現在不在便利店和網吧打工了,轉去花店咯。花店待遇比之前好很多,主要是不用熬夜了,睡得好,吃得也好,我也挺喜歡擺弄花花草草的……隨我媽了。子衿最近也很好,又長高了很多,白白胖胖的,過年往沙發上一坐,跟個小金豬似的。家里還養了只小狗,雪白雪白的,叫糖糖,天天跟在子衿屁股后面亂轉,下次帶來給你們看看。”
細雨紛飛,下到如今,也漸漸收了勢。
點心原本是放在包裝盒里的,陸青嫌不好看,就將其拿了出來,綠豆糕一塊塊壘成了寶塔形,桃酥每三塊摞一起,整整齊齊放了三堆。
碼得賞心悅目了,陸青才滿意地收了手。鉗起盒里剩的桃酥,他先是給安知山遞了一塊,又自己消受了另一塊。
吃著桃酥,他伸手撥弄了下白菊的花瓣,笑說:“這束花就是我親手包的,我爸估計看不明白這個,讓我媽好好看看……”
話音未落,平地掀起一陣風,吹動了陸青的衣擺,颯颯有聲。
陸青先是一愣,而后轉頭往上看向了安知山,湊趣:“說他不懂花,不樂意了。”
而后,像每家里父與子的拌嘴一樣,他轉向墓碑,忍著笑意揚聲道:“本來就是嘛,老爸,我現在在花店工作了,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您老那雞蛋水澆花的土療法真的養不了水仙。之前把大蒜拿回來當水仙養,結果我媽好好養了大半個月,花沒見到,倒是長出蒜苗來了。”
陸青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逗嘴逗得生趣,可說得再多,聆聽的卻只是一塊無心無感的冷碑,碑下甚至也沒躺著誰,只擺了兩只涼陰陰的骨灰盒。
沒人理他,他縱使說得再有滋味,嘴巴也漸漸蓄了青苔,講不動了。
他沒了動靜,雙手抱著膝蓋,蹲在地上,薄衛衣的后背印出脊梁骨的紋突,分明長手長腿,可現在窩縮了,瞧著是骨肉勻停的一小團。
從安知山的視角看去,只見陸青發旋烏黑,發絲下睫毛秀長,濃得成陰。
長睫毛忽然一顫,像蝴蝶吸足了蜜,振翅欲飛,又像墜飽了雨水,再也飛不動了。
陸青仰頭,沖他努力笑了一笑,想說話,卻是張口無言。
安知山剛才看的照片,此刻起了作用。
他仿佛是什麼都沒意識到一般,也沒看陸青,摩著下巴去盯碑上照片,盯了片刻,一挑眉毛,大咧咧笑了:“哎,小鹿,你和你媽媽長得挺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