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大得無垠,他且走且觀,在二樓露臺碰到了當時五六歲的安知山。
安知山當年還沒生出這麼大的個頭來,恰恰相反,明明在富貴人家,可他仿佛是吃不好喝不好,簡直像株慘白的豆芽菜。
豆芽菜聽見聲響,回頭看他,肩膀瘦弱,脖子枯細,卻挑起了個異常好看的小臉蛋。
誰都跟漂亮小孩沒仇,更何況是出現在陰森莊園里,幽靈似的漂亮小孩。
安曉霖興趣盎然地跟他搭訕,豆芽菜呆愣愣的,先是像聽不懂人話,許久反應過來了,他也不吭聲,單是拽著安曉霖,無聲無息地往前走——走起路來也沒動靜,更像幽靈了。
安曉霖莫名其妙的,但沒掙開,看豆芽菜不大點兒身量,想必也不會謀害他。
拐上三樓,他們進了個布置奢華的臥室。豆芽菜將安曉霖安頓在了軟沙發上,自己轉身出去,不出多時,他十分費勁地端來了一托盤的茶具,安曉霖怕他端灑了,趕忙幫著接了下來。
豆芽菜抬頭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紀,就已經隱隱有了睡鳳眼的雛形,可惜那一眼里什麼情緒都沒有,宛如洋娃娃的玻璃眼珠,死水無波,只是木然,仿佛是想要表達謝意,臨時又忘了該怎麼做。
等到豆芽菜鄭重其事給他倒了杯茶,安曉霖才哭笑不得反應過來,合著自己是被招待了。
他當時自己也是個小孩,于是格外的喜歡逗小小孩,過家家般端起茶水喝下一口,他將豆芽菜泡的涼茶夸成了天花亂墜。
豆芽菜似乎挺開心,眼里有了光彩,但嘴角沒動,像扯住了,不會笑。
喝完一杯茶,安曉霖計算著時間,大概也要下樓了。他起身說要走,豆芽菜巴巴看著他,張了幾次嘴,才好容易找到舌頭,說出話來。
再玩一會兒吧?
聲音很輕,不是個常跟人說話的樣子。安曉霖打量了桌上茶具,頓覺荒唐得好笑,喝杯茶就算玩了?
但他沒說什麼,耐下心來坐回去,安曉霖伸手去揉豆芽菜的腦袋,這小孩真的太瘦了,只是揉了揉腦袋都能令他東晃西歪。
他不掙扎,晃著問,你是誰啊?
安曉霖收回手,你不知道我是誰,還把我帶進來,不怕我綁了你去要贖金啊?
豆芽菜直直地盯他片刻,忽然說,你要不要吃蘋果?
安知山那腦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說話時常有頭無尾,原來那時就初見端倪。
安曉霖擺手,不吃,還有,我是你哥,堂哥,你知不知道?
堂哥……豆芽菜喃喃重復,原來我有哥哥啊,那你之前都在哪兒呢?
安曉霖一嗤,那時年紀真是小,什麼都不懂,大咧咧地直接就駁回了他的話。是堂哥,又不是親哥,我之前當然一直在家里了,就像你一直在這里一樣。
豆芽菜不吭聲了,又是好一陣沉默,靜到安曉霖想要起身走人時,豆芽菜先站了起來,兀自拾起剛才的話題。
我去給你拿個蘋果吧。
安曉霖還來不及攔他,就看他一陣風似的刮出去了。
安曉霖是活在陽光底下的大少爺,哪見過這種不通人話的怪胎。不明就里地嘀咕了句,他倒也沒走,不愿豆芽菜撲了個空,只好憋著股氣干等。
豆芽菜沒讓他等久,不一會兒就推門進來了,安曉霖先是看他,又往下看他手里的蘋果。
這一看,他險些驚叫出來。
豆芽菜一手拿蘋果,另一手攥著把削水果的小刀,這很正常,可他沒捏刀柄,捏了刀刃,手心已經被割得鮮血淋漓,這就格外駭人了!
你……
安曉霖真是嚇到了,幾乎是瞪著他,把話從嗓眼艱難摳出來。
你的手……
豆芽菜本來很疑惑地看著他,聞言低頭,他也是一怔。而后,像渾不知痛一樣,他扯了張紙攥在手心里,血很快把白紙殷紅,他只好再去扯,一來二去弄臟了蘋果。
豆芽菜雙手漆血地捧著顆同樣猩紅了的蘋果,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不知道痛,卻好像知道自己這模樣很怪異,很見不得人,所以局促了。
始終沒見他笑過,這時笑了,然而笑得勉強,是一種極其無措的討好,仿佛在皮上把嘴角往上縫了兩針。
笑了許久,安曉霖沒理會,他只好訕訕不笑了,皺起了眉頭,埋眼看自己渾身狼藉,他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我剛才拿東西的時候走神了。這個臟了,我再去幫你重新拿一個吧。
安曉霖沒說話,豆芽菜當他默認了,又撕了兩張紙,他擦水一樣擦著手上的血,匆匆地又走出去了。
他一出門,安曉霖也立即走了。
逃也似的,一路快走,走到跑起來。安曉霖拽住遇到的第一個仆從,跟她說了樓上小孩的事,他一顆心怦怦直跳,將話說了個顛三倒四。仆從聽不懂,他不忍回想一般,索性不再說,直接往樓上指去。你別管那麼多了,趕緊上去幫幫他!
他站在樓梯上,直到聽見仆從駭異的尖叫和小孩隱隱約約的道歉聲,才稍稍放下心,下樓找父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