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富……不,不是,你不是安富……”
“那你是誰啊?”
“你怎麼會有一雙強奸犯的眼睛?”
離開病房,安知山直到出了療養院,要掏鑰匙解鎖車門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他仿佛是太冷,可無論怎麼挼搓,都擺不脫那跗骨的冷。
最終逃也似的鉆進車里,他雙手撐著方向盤,腦袋深深埋下去,額頭抵在方向盤上,或許兩分鐘,或許一兩個小時。
他想媽媽,想葉寧寧,想著想著,咧嘴要笑,發出聲音來,卻是要哭似的倒吸了口涼氣,似乎是要哭,可擰起兩道眉毛,又發現自己是在慘笑。
想來想去,想到最末,他發現這兩個稱謂都陌生而又混淆了。
媽媽就是葉寧寧,葉寧寧就是媽媽。
葉寧寧在還是小女孩的年紀當了媽媽,媽媽是在大好年紀腐爛了的葉寧寧。
媽媽平時不見面時,大抵也不經常想起他來。不會想當年四五歲的他,對現在的他更是一無所知,從不相識。
絕大多數時候,媽媽不是媽媽,是葉寧寧。十七歲的葉寧寧很忙碌,為了攢學費而四處接表演。十七歲的葉寧寧也很快樂,周末和女伴一起逛街吃小吃,幾塊錢就能樂呵好幾天。
十七歲,美好尚未結束,悲傷還沒開始。
當初十七歲的葉寧寧很好,如今三十八歲的媽媽也很好,說來說去,不記得他這個強奸生下來的孩子,最好。
第31章——但愿人長久
車子開出了停車場,剛開了一段,就短了氣力般走不動了,歇在了沿海公路的輔路上。
歇了多久,安知山也不知道,他發愣時,車窗外是落日熔金,回神時,已然大夜彌天。
今天并不是個晴薄的好天,海上生了夜霧,月光冷冽冽,泛了金屬色,仿佛珍珠背光的那一面。
他撳開車窗,搭著窗沿抽煙,目光沉沉,看遠處海面煙迷霧蒙,聽浪濤拍岸。
海真遼闊,千百年來冷眼瞧了多少故事,洞悉了多少人世輪回的道理,可海依然沉默,依然是無話可說。
他是本該葬身其中的人,海霧本來該從他的發間蒸騰而出,海水應該是敲在他的肋骨上才能拍出浪濤。
可他沒死,偏偏就是遠遠地,死皮賴臉地茍活下來。
而他現在想著,其實還是死了好。
想死之前,他先想到了瘋。
媽媽當初是先被送去精神病院,接受了兩三年的治療,最終沒治出什麼結果來,而人又太受罪,他才想盡方法把媽媽接到了療養院。
他以前去精神病院看媽媽,媽媽狀態極差,人瘦成一把神經兮兮的枯柴,仿佛一燎就著,頭發披散,眼睛暴突,渾像是骷髏上畫了張秀麗的人面。
媽媽說失眠,睡不著,他握著媽媽的手,說,我知道。
媽媽抽出手來,渾身哆嗦,瞪他像瞪仇人。你怎麼會知道?你憑什麼知道?!
他立刻換上笑臉,連哄帶勸。
可他知道,他真知道。
他十三四歲那年,也是失眠,也不過是想睡個好覺。獨自去醫院,開回來的卻是心理病的病歷。
當初確診的是什麼病,他已經忘了,迭代這麼多年,也該換成了新的。只知道藥越吃越多,吃完藥失神的時間越來越長。那次姚醫生勸他去治,他問怎麼治,她說MECT。
他瞬間就失笑,沒正形地擺擺手,您可饒了我吧。
他在媽媽那兒見過太多精神病的病患,也見過太多做完電療后呆傻癡愣,涕泗橫流的人。
他不怕疼,但怕不好看,不漂亮,不體面,比疼更怕,比死更怕。
他知道自己的狀況,瘋的確是快瘋了,再這麼拖下去,是遲早的事,而要他瘋了后被綁去精神病院,要他上電療椅,他寧肯就死了。
于是他得抓緊一些,他離死差一步,離瘋差兩步,他得保證自己死在發瘋之前。
死,于他而言實在不是難事,畢竟他經年像只風箏,身在長空,想死也不過是縱身一躍的事情。
這麼容易的事,為什麼沒做到?為什麼就活到今天了?
安知山想不起來了。
指尖一痛,是煙燒到了底,被火燎了。
他捻熄煙蒂,不愿閑著,攏手又點起一根。
這次夾著煙往窗外看,他在車窗鏡里瞟到了一雙眼睛。
強奸犯的眼睛。
他自己的眼睛。
安知山把煙叼到了嘴里,在唇齒的煙草味中,他審視著鏡中人,麻木而冷靜地想,真有那麼像嗎?
他和安富,真有那麼像嗎?
媽媽說像,老爺子也說像,那大概就是很像了吧。可究竟有多像呢?他沒看過自己的眼睛,難以判斷——鏡子只是媒介,反射出來的東西畢竟不如親眼所見來得實在。
所以,他要看一看,“親眼”看看。
他把食指抵在了左眼眼皮上,往內用力的同時,忽然笑出來。
用一只眼睛,去看另一只,簡直像是從死里去看生。
眼珠在漆黑里感到鈍痛,愈來愈深,愈來愈重,疼痛尖銳起來,似乎能隱隱看到混沌的紅光,他不知道那是血管還是殘存在他眼中的夕陽。
指腹摸到圓潤的觸感,那圓潤逐漸飽滿,煙灰顫抖得落到了褲子上,他疼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牙關咬實了,唯獨沒想過要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