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這麼沒有主意的人,是稀里糊涂就被蠱惑住了。現在回頭一想,他簡直要生悔——剛才面對著安知山,他難道不該直接問嗎?為什麼不問?是不敢?是怕?怕安知山索性攤牌,過兩天真的一走了之?
怕什麼?安知山走就走,他沒出現之前,自己帶著妹妹也是一樣好好地活,誰還離不了誰了?他在父母去世的這一年多看過太多人情冷暖,身邊來來去去路過那麼多人,不差一個安知山!
陸青想得痛快,可痛快過后,他想了想以后沒有安知山的日子,一顆心霎時間像被掏空了,只剩下痛。
他心亂如麻走到了十字路口,正好趕上附近高中放學。今天是周六,晚自習下得早,周日放全天。
陸青知道得清楚,因為這高中就是他曾經的高中,身旁來來往往的高中生,就是他以前的校友。
陸青長得俊秀,性格又溫和,以前在學校時人緣好得出奇。他班門口總有三三兩兩過來找他聊天或打球的人,給他塞情書,找他搭訕的也有。他那會兒還誰都不喜歡,父母雙全,家庭幸福,還什麼擔子都無需扛,是身心雙重的輕松自在。
只過了兩年不到,回看往昔,他身心俱疲,恍如隔世。
街邊支了許多小吃攤,香氣四溢,熱氣直冒,鍋鏟跟鐵板鏗鏘直響,老板吆喝得走調又熱情。
除了攤販,入眼全是穿灰藍校服的學生,呵氣成霜的寒夜也凍不住他們,滿路都是嘁嘁喳喳,仿佛是放飛了一群很吵鬧的雛鳥。明明兜里沒幾個錢,一周只能休一天,作業還多得要命,他們卻仍舊傻樂,站在冷風里跟朋友分享一份烤年糕都能嘻嘻哈哈樂上一場。
陸青緊了緊衣領,埋下腦袋,不愿撞上熟人。
可惜,他今天似乎是特別的點背。
他剛在斑馬線前站定,后頭就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男生,二人打鬧間沒及時剎車,前輪搡到了陸青的小腿,不疼,但也撞得他往前趔趄半步。
兩個男生趕忙道歉,陸青沒搭理,甚至連頭都沒回,往前走了半步,擺出了拒絕溝通的冷淡架勢。
后頭二人都覺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路上偶遇的怪人洗刷不了他們放學的興奮,故而對話在陸青背后繼續。
“然后呢?你接著說啊。”
“然后老劉從后門探頭,號子本來偷吃辣條呢,一扭臉看到老劉,我靠,嚇得一下子就把辣條全塞桌膛里了。”
“我去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那他桌膛里書不廢了嗎?”
“是啊,他化學練習冊上全是辣油,下午老龔講題的時候,他一打開書,班里全是辣條味。”
“老劉沒罰他?”
“罰了,怎麼沒罰,罰他舉著練習冊在窗口散味。他下晚自習前跟我說他胳膊都麻了……啊,對了,他剛才還讓我問你明天去不去星美來著。”
“上星美干嘛?”
“新開了家電玩城嘛,還有桌球廳,怎麼樣,去不去?”
“嘖,但是明天我要去補……”
“補,還補,您那英語女媧來了也補上,玩去唄?要不等你下課了,我倆找你一起過去,走不走?”
“哎……行吧,走走走走走。”
這是陸青的朋友,從前的死黨。
從前,陸青就是他們身邊的第三個人,也蹬著輛老舊自行車。
他們說完后,會一同扭過頭來問陸青。
“聽到沒有老陸,說走就走嗷!明天中午在你家樓下集合,咱回去給子衿帶奶茶,OK吧?哈哈哈哈哈你還好意思說,不是你給老劉說的嗎,讓號子拎練習冊散味去!老劉昨天還在辦公室說你呢,說你……”
而如今,綠燈亮起,他們騎車掠過陸青身側,有說有笑地將他遠遠落在后面。
誰也不清楚親密無間的人怎麼也會漸行漸遠,可朋友并沒有錯,陸青也沒有。
只是命運將他們的軌跡錯開了,命運就是一枚螺絲,一個失靈輪胎,一只忽然從灌木叢竄到車道上的貓。
命運降臨后,他的朋友繼續從前的生活,結伴上學,插科打諢,未來近在遲尺,光明可期。而陸青的生活漸漸成了個死圈,無望地打工,為活著而喘息,為支撐軀體而休息,獨自朝著未來摸黑前行。
車禍后,朋友們最初還是常來拜訪,一切似乎還能和從前一樣。他們喝汽水,開玩笑,直到朋友越來越多地聊起換班后的哥們,數學作業,新的英語老師,以及畢業后想要報考的大學。
陸青聽著,笑著,說著,漸漸就只能聽著了。
他的生活里只有總也攢不夠的錢,妹妹的冬衣,燃氣費,買菜錢,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代替了從前花盡心思記住的物理公式,占據了陸青的腦子。
他和他們早已離散,再也不同道了。
過了十字路口,陸青漸漸走出了人流,孑然走上了回家的僻靜小路。
他從曾經的朋友想到父母,從父母想到安知山。
朋友走了,父母也走了,那安知山呢?
也要走了?
也不要他了?
他口口聲聲說看慣了人來人往,身邊不缺一個安知山……就真的不缺了嗎?
四周終于空無一人,對于出國這事兒的千萬種情緒全褪色了,剝出了他心里血淋淋,赤條條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