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影響是扎根內里的,只有偶爾,極偶爾的時候,才能從“只有死別,沒有生離”這樣近乎執拗的話中,一窺真相。
安知山從善如流:“家人是最親密的關系,那我呢?”
陸青被問得一噎,小聲說:“我希望你也是家人。”
安知山挑挑眉毛,自然不當真,只當青澀情話來聽。
不過就陸青而言,這話他可是當真來說的。
父母的永久缺位仿佛是在他心頭生生剜走兩塊肉,即使包扎又縫起,卻總也愈合不了,殷殷的總是血流如注。
他需要家人,也渴望家人,而這時安知山來了。
安知山英俊而善談,好起來像個溫柔兄長,壞起來像個頑劣狐仙,又好玩又好看,既討厭也討喜。
陸青是真喜歡他,否則他這樣有領地意識的人,絕不會容許旁人大大咧咧住進自己家里。而安知山非但住了,還一住兩個月,并且大有久居不走的意思——陸青偶爾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簡直是情網深陷,喜歡他喜歡得不知章法,要壞事了。
在陸青看來,一句“想要你成為我的家人”,已經遠遠超過十句“我喜歡你”,他好像是把心臟都捧出去給安知山看了看,于是此刻就赧赧的,強行把話題拽了回去。
“我當時確實挺怕自己養不好子衿的,畢竟那會兒也才十六歲,連自己都養不太好,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養妹妹。”
安知山瞥一眼,承認陸青的確沒能養好自己,以至于瘦得可憐,骨棱棱的。不過,子衿倒是養得很好,白白胖胖。
安知山:“子衿已經很好了,無憂無慮,能吃能睡,好得不得了。
”
陸青點頭:“也是……不過這個年紀的小孩,不都是這樣的嘛?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我爸春天帶我去海濱公園滑草,滑得一身全是泥,回來我倆一起挨我媽訓,在樓下洗了一天的衣服……”
說到這兒,陸青輕輕地笑:“家里以前洗衣服,用的是個紅色的大澡盆,聽我爸媽說,我兩三歲那會兒還經常在里面洗澡來著。我跟我爸比賽誰洗的衣服多,我洗小件,他洗大件,兩個人都不服輸,最后搓得手全紅了,滿天都是肥皂泡泡。”
陸家兄妹差著一輪,陸青十二歲前調皮搗蛋,跟著小區里一幫大小孩子東奔西跑,成天能玩得不沾家。每次回去晚了都被媽媽扭耳朵,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是家里的寶貝蛋子。
陸青十二歲后,子衿出生了,妹妹繼承了他的衣缽,繼續當家里三個人的寶貝蛋子。
他們的童年的確是無憂無慮,不知苦楚,故而想當然地以為,他們這樣的幸福是普遍而普通的,不值一提。
對此,安知山哂笑一下,不作應答了。
車子繼續開,快到家時,陸青要安知山在常去的超市前停一下,他進去買兩把小蔥,晚上做菜用。
安知山宛如才想起來這茬兒,挺抱歉地沖他笑笑,“對,差點兒忘了。對不起啊小鹿,我今天沒空去吃飯了。”
安知山的確是道歉,但歉意淺薄,輕描淡寫,陸青倒并不在乎這些,只是一愣,“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安知山悠悠重復,語氣輕佻得像是要給陸青現編出個由頭,“因為我晚上有事,要走兩天。”
陸青自以為已經和他很熟,順口就問下去:“要走啊,去哪兒?”
安知山輕輕吐出兩個字:“酈港。”
陸青不可遏制,微微瞪大了眼睛:“那麼遠?酈港離我們這兒有……有一兩千公里了吧?你怎麼去啊?”
安知山單手扶著方向盤,指尖在上叩了叩:“嗯……一共三千多公里。坐飛機。”
陸青這輩子還不曾出過這麼遠的遠門,幾乎難以想象,對其中距離快要失去概念,“要坐多久?”
安知山對答如流,顯然并非頭一次前往:“要先坐到上京再轉機,之后差不多要八九個小時吧。”
陸青不懂他們有錢人是不是經常環游世界,才能把天涯海角的遙遠距離說得像下樓遛彎。他吞了口唾沫,艱澀道:“……那你什麼時候走?我去送你吧?”
安知山揚腕看了看手表:“三個小時后走。”
陸青:“……啊?”
安知山好心又說一次:“還有三個小時。”
陸青沒話了,好半晌沒回過神。
三個小時后走?今天就走?那……
陸青:“……那你什麼時候訂的票?”
安知山:“今天下午。”
陸青望著他,等他把話說完,等了兩秒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回答了。
方才他問得自然,這時候再開口,陸青下意識字斟句酌,可斟酌再斟酌,到底也只是句干巴巴的,“下午什麼時候?”
安知山倒未流露出不耐,他仿佛個機器人,有問才有答,若是不問了,就一字不發。
“下午……就揍那個胖子之前。”
陸青:“噢……”
這就說得通了,難怪當時安知山在辦公室一直埋頭擺弄手機,原來是在訂票。
陸青不再吭聲,安知山也就隨之緘默。
空氣沉悶,這回的沉默被抽干了水分,變得滯澀,并非針鋒相對的堅冰,而只是枯涸的河床,等不來雨水。
汽車拐進最后一個岔路口,眼前已經能看見破敗的老樓,看見家了。
陸青在心底打了好些遍腹稿才能鼓足勇氣,把接下來這話問出來——很奇怪的,他本來以為兩個人已經很熟,沒想到只一瞬之間,他又成了當初那個縮在便利店,躊躇不敢上前搭話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