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懷里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饜足,往后偎坐,口中作答:“確實是我買的,不過她嘛,拼了一半就放那兒了,所以最后都是我趁著下班回來的時間拼完的。”
想象出深更半夜,陸青借著走廊昏聵燈亮,眉頭微皺,如臨大敵地盤腿坐在地毯上將那千八百塊碎片慢慢拼湊成一片好風景。安知山覺出了一點兒可愛,笑了:“你給子衿買了這麼多玩具,也不是筆小開銷。”
陸青頗納罕地再度扭臉去看安知山,不敢置信。
他沒想過安知山眼里還有開銷一說,并且,奇了怪了,竟然還有“小開銷”!
陸青在這兩個月的相處里修為大漲,不光只被狐貍逗,偶爾也能逗一逗狐貍了。二人連笑帶鬧地玩笑幾句,短暫無話了。興許是成天同吃同住的緣故,他們不論是談天論地還是相坐無言,倒也都不尷尬。
在這份閑適的寧靜里,陸青將方才的“小開銷”三個字重新鋪開來看,回想起件事。
事是大事,可他從沒跟人提過。一是他并非個呶呶訴苦的性子,認為沒必要說;二是,事情埋得太深太隱蔽,講出來就要掏心剖肺,他壓根沒人可說。
可現在,陸青毫無征兆地開了個頭:“……其實……”
此時正等紅燈,安知山聞言立即看來,是副認真聆聽的模樣:“嗯?”
陸青稍稍低頭,縮進衣領里,下定決心講出后續:“其實當年剛出事的時候,我差點兒把子衿送養。”
那年也是個雪天,置辦好父母的葬禮后,陸青不得不思索起了子衿的出路。
子衿還小,滿打滿算也就四歲,小蘿卜頭似的個子,能跑能跳,會說會鬧,只是還不太懂事。
偏偏,陸青當時也才十六歲,正上高二,青蔥懵懂的年紀,肩膀上驟然壓上一整個家庭的重擔。
他那些天睡不著,吃不下,喘氣都能漏下半口,人卻像是鐵澆鋼筑的,能從搶救室走到太平間,從火葬場走上墓地,將所有后事全拉扯著支撐起來。
葬禮上,陸青一手抱著遺像,另一手牽著妹妹。火盆吐焰,紙錢燒得獵獵作響,一雙兄妹也仿佛是紙糊的,單薄地站在天凝地閉間,年幼的確實是年幼,年長的卻也長得有限。
葬禮剛過,就有親戚過來問陸青,你妹妹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陸青沒懂,什麼事?
親戚家的兒子天生不育,三十來歲了沒個后。他們觀念陳舊,生又生不出,領養又領不到,成天急得團團轉,隨時擔心要絕后。
這時陸青家沒了父母,留下孤兒孤女,兒子已經十來歲,明理明事,不好再去培養感情,女兒卻恰好是活潑可愛的年紀,于是他們動了心思,想要趁機將孩子給討要過來。
沒父沒母的,對陸青而言,少一個妹妹也就少一個累贅,有什麼不好?
他們是這樣想的。
可他們唾沫橫飛,侃侃勸了良久,講起陸青,問他學業,前程,未來,難道全不要了?帶個妹妹要怎麼辦?帶著個小拖油瓶的結果就是學業盡廢,前程渺茫,未來一塌糊涂,知不知道?想明白沒有?
陸青神情恍惚地只是聽,不做回答,不置可否。
直到他們說,即使你覺得自己是個男孩子,你苦點累點沒什麼,無所謂,但是你又怎麼知道子衿就愿意跟著你受苦受累呢?
彼時的陸青縮在棉襖里,一個禮拜前還合身的衣服,這時大得無當,簌簌灌風,將他鼓吹成了個枯瘦的衣架子。
他仍然不作聲,面色微動。
親戚瞧出了他的松動,趁熱打鐵,說了許多也無非是圍繞著子衿。
說小女孩多麼的嬌氣難養,小時候要吃要喝,長大了又要漂亮要衣服,上了學得擇校,工作了要買房。憑陸青一個人,是獨木難支,供不起的。子衿這才跟他過了幾天,小孩兒眼瞅著就瘦了一圈,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這以后要怎麼辦啊。
陸青挑揀著聽,子衿倒不嬌氣不難養,不必錦衣玉食地供著,即便長大了要房子,到時現在住著的老房子也要拆了,把拆遷款全拿去給她買個新家就是了。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問題是,他要養子衿就要輟學打工,輟了學,他這麼個初中學歷,又瘸著條腿的未成年,到底要怎麼做……怎麼做,才能將妹妹好好養大?
缺吃少喝怎麼辦,受了欺負怎麼辦,以后被人蒙騙了又要怎麼辦?他自己連成年人的門檻都還沒摸到,要怎麼教另一個孩子走進森森的現實世界里去?
即使子衿聽話懂事好養活,但跟著他一周,他不會做飯,最近太忙又沒空學,兄妹倆連軸吃水煮面,子衿切切實實是瘦小了一圈,瞧著像個細骨伶仃的大頭娃娃……這些可全是真的啊!
陸青一口氣哽著,難吞難咽,最后只好吐出來,說了什麼,他當時兩耳閉塞,魂不附體,說了什麼早記不清了。
記得的是當天晚上,親戚怕他反悔,開車急急地來家門口接子衿。
他給子衿收拾了東西,有心只收拾了冬天的,希望入春后,親戚還會帶著子衿回來打包夏裝,他就還能見一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