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曲線救國,轉圜而答,“……也沒法去醫院,我得回家了。我妹妹還在家,她才六歲,我這麼晚不回去,她一定擔心壞了。”
安知山又勸幾句,沒能動搖念頭,也就聳聳肩膀,不再勉強了。
未幾,他便驅車停在了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前,下車前還伸手把那件蓋在陸青身上的大衣往上扯了扯。
安知山:“我下去給你買點藥,你乖乖待著,看車。”
陸青沒反應過來:“啊?噢……哎!等等,這是你的衣……”
安知山沒聽后半句,穿著毛衣徑直走了。陸青這才慢悠悠回過味來,意識到自己一直蓋著人家的衣服,怨不得從醒來后身邊就一股……一股……
陸青埋頭,偷偷嗅了嗅大衣領子。
清冽的,冬月初雪的味道。
到了家門口,陸青要下車時才發覺自己足踝已經腫疼得連路都走不得了。
他家所在的小區是老居民樓,配套設施陳舊,大小車輛填鴨般塞滿了街道,電動車又猶嫌不足地填補了縫隙。安知山只好將車停在外頭的大道上,這會兒也顧不得貼不貼罰單了。
陸青要拿拐杖撐著,可天黑路滑,安知山不同意,簡明扼要地給他兩個選擇——
“背回去還是抱回去?”
陸青怔了,旋開瓶蓋,有點緊張地又喝了口水,“……都,都不要行嗎?”
安知山佯作恍然:“噢,那就是想被抱回去?”
安知山故意逗他,彎身作勢要從他腿彎處摟過去,陸青趕忙往座位上退,掙扎間又笑又叫地作出妥協。
“背背背!我就是,就是怕累著你,我還挺沉的。”
及至陸青小心翼翼趴到了他背上,安知山這才感受到陸青口中的“沉”是一份怎樣微不足道的重量。
他好瘦。
瘦得快要皮包骨。
安知山掌心捂在陸青的足踝,心里忽然沒來由的酸楚。
本想逗他兩句,如今也都化為唇間溢出的熱氣白煙。
他沉默,陸青便也不言語。兩個人這樣沒聲沒息地走著,只聽杳杳踏雪,蜿蜒出一道孤苦伶仃的足跡來。
良久。
“安知山?”
往后的年月里,安知山將會成千上萬次聽自己的名字從陸青嘴里喚出,帶笑,含混,欲嗔,哽咽,光火,哭喊,喃喃。
但他總還記得第一次聽它們滾落戀人唇舌時的樣子。
安知山發現自己的名字竟然要這麼長,在陸青口中摶過,只耗毫秒,卻像度過一生。
那麼長,長過俄羅斯無涯的國境線,摻含細雪,飄渺而下。
“嗯?”
放柔了的聲音,連安知山自己也不曾發覺。
陸青從背后打著手機燈,為安知山照亮。
他在笑,不看也知道他在笑。
“謝謝你。”
第4章——他的家
許是緊張,許是羞赧,陸青在安知山背上伏成了一只小獸,不聲不響,不言不語,連喘氣都往輕了喘,動靜輕到安知山在樓門口顛了顛他,招貓逗狗似的笑了。
“哎,小同志,睡著啦?”
陸青忙慌抬頭,可惜身量有限,只能從安知山肩頭探出個腦袋頂,“沒有,沒睡著。呃,到哪兒了?”
安知山顛三倒四開玩笑:“同志,我們已經打到斯大林格勒了。”
陸青:“……斯大林格勒的三單元門口嗎?”
安知山抬頭看看,點頭:“對。”
陸青斟酌著打商量:“那我到家了,你……那個,你背著我不好上樓,我下來吧。”
他吞吞口水,訥訥吐出下半句,“……行嗎?”
安知山裝模作樣想了一想,慢悠悠地說:“是,背著是不太好上樓。
”
陸青喜不自勝:“那我下……”
安知山笑得更開心:“要不抱著上去吧。”
陸青:“……”
陸青語塞。見過長得帥的,見過耍流氓的,沒見過長得帥還費心耍流氓的,還耍得這麼理直氣壯,大言不慚。
陸青嘗試跟這人講道理:“……主要是我們樓道燈壞了,我怕你再摔著。”
安知山并不廢話,用肩頭蹭開了半爿老舊木門,進了樓道,打斷了陸青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安知山:“你家是六樓,對吧?你就安分待著吧,我把你放下來,你再拄著拐,單腳跳著往上蹦,等蹦到家,外頭公雞都打鳴了。”
話音未落,安知山就被昏黑樓道里違規停放的電動車絆了個趔趄,好在是反應夠快,一手扶住墻壁,另一手穩了陸青,這才沒摔著。
陸青受連累,在他背上地動山搖:“……你看,就說我們家這小區太老了,不好走。你沒事吧?”
實際上,這小區何止是老,簡直就是歷史遺留物。
小區大門隱藏在個丁字路口末端,樓身被風吹,遭雨淋,大雪落在上頭,蓄了又融,融了又蓄,竟能將一磚一石,一瓦一片都給生生洗舊。遠遠望去,仿佛是塊色澤腌臜的破抹布,被生拉硬拽縫補在了城市光景中。
安知山養尊處優慣了,類似的場景只在八九十年代港片中的筒子樓里見過,臟亂差,住得要人發瘋的地界,他沒成想今天得以親見。
道上沒幾盞路燈,照明全靠樓里一格格小窗戶篩出微光。野貓枯瘦,尖嘶著饒過滿溢的垃圾桶去捉肥耗子。有風過,聲音便從殘破的單元門中刮出來,哪家的女人在罵街,隔壁有嬰孩啼哭不休,樓上的搓麻將聲或許要響個徹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