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門廊深一腳淺一腳換了鞋,趿拉著進客廳,盡量不讓妹妹看出腳步格外的拖沓。
路過電視柜,他轉頭望向柜里,笑說:“爸,媽,我回來了。”
這句正對著父母遺像。
父母在大城市里相識相知,生活卻是場無情游戲,從不會因為玩家變成雙人而降低難度,兩個人的婚姻也不過是從形單影只的草芥結合成一雙蜉蝣。
父母辛勤一生,與人為善,人緣雖然很好,可惜結交的全是有心無力的窮苦人。
于是臨終,托孤都無處可托。
唯一一個在出事后打電話來問詢的親戚,在得知自己不但有可能要擔起撫養兩個未成年的責任,而且沒法謀得半分撫恤金后,連陸青的話都沒聽完就撂了電話。
二人只留下一雙兒女就抱恨黃泉,后事辦得難免草率,連遺像都是從全家福里剪下來的。照片中的男女緊緊相偎,笑逐顏開,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被洗掉色彩,淪落到黑白相框中去。
“子衿!你哥回來——”
陸青的笑語被妹妹陸子衿一個熊抱給沖散了。
陸子衿,鬼靈精怪的一個六歲小丫頭,去年的事耽擱了她上小學,今年便仗著一歲之差,繼續在幼兒園大班稱王稱霸。
她年紀雖小,說是個奶團子也不為過,然而主意卻正。
當年家里經濟還沒這麼緊巴巴,她迷上了看芭比公主,對芭蕾舞心馳神往,上繳了自己的零花錢,要家里人送她去學舞蹈。出事后,她也能不聲不響,自己去和老師說不想學了,偷偷退了課程。
陸青看在眼里,無可奈何。
兩個人的衣食住行像一座大山,壓在陸青頸背上,沉得他喘氣都難,這是即便他輟了學,一天連軸轉打幾份工也難以填平的溝壑。
他的確是心疼妹妹,可也只能心疼,別無他法。
回家后,陸子衿照例是埋怨了一通哥哥每天雷打不動買花的開銷,后又顛顛跑去自己小屋里,找出個礦泉水瓶把花插了,擺到了“陽臺”上。
家里其實沒有陽臺,只是陸青所住的主臥有個小小飄窗,現在欣欣向榮擺了十幾瓶花兒,養得很好,向陽不敗。
陸青洗手系圍裙,撐著傷腿準備做飯。
陸子衿沒瞧出異樣,回到了茶幾前,背倚沙發坐在毛絨地毯上,她操持著一柄廚房用的紅色大剪刀,正費勁地修剪一張小卡紙上,如同狗熊繡花。
“哥,今天老師布置了手工作業。”子衿說,“說是……剪個家里人。你看,我剪的你!”
陸青望去,就見陸子衿小手托著個剪紙小人,頭小腿長,頭小得像芝麻,腿長得像芝麻上倒插了兩根蔥。
“我特地給你剪高了,剪成180了,怎麼樣?好看不?”
陸子衿顯然是對這副杰作頗為滿意,往陸青身上比劃了下,自我嘆服,快要陶醉了。
這小人實在太現代化了,裱個框能拿去美術館被研究五十年。
陸青瞥一眼就樂了,又不好笑出聲,打擊小孩的自信心,只能憋著,嗯嗯嗯地點頭敷衍過去了。
順著妹妹的剪紙像往上看,就恰好見到穿衣鏡里一個瘦削少年。
那臉容絕稱得上清俊,說是面若好女的漂亮也不為過,眉毛俊秀,眸眼烏濃,膚色細白,乍一看快要像個長開了的瓷娃娃,好在鼻梁上一粒小痣增添了些活潑生氣。
然而少年四肢忻細,單薄得太過,瘦得似乎要被自己的骨頭吃掉,被影子吞了。
陸青經年和這副模樣相對望,看不出新奇,沖鏡子里的自己鼓鼓臉腮,又挑挑眉毛,他埋頭繼續做飯了。
行至中途,他抬頭問子衿,“今天想吃點什麼?鯽魚豆腐要不要?剛好張奶奶給咱倆送了條小鯽魚。”
子衿忙著粘剪紙小人的胳膊,頭也不抬:“行,唔……想吃那個……你之前做的那個,雙什麼奶。”
陸青:“雙皮奶?”
子衿:“對!”
陸青捋起袖子收拾鯽魚,略一思忖,搖了搖頭,“雙皮奶材料不夠,你要是想吃,我過會兒出門回來給你帶一份,放冰箱里,你明天上學前吃。”
子衿立時停了動作:“你今天又要走?”
陸青:“嗯。”
陸青前段時間找了個當網管的夜班,班倒不累不忙,只是負責坐著,收銀調設備,閑暇時還能抽空打個盹。人是清閑了,不過破敗小網咖里煙味繚繞,嚷罵聲不絕于耳,既嗆又吵。
他這一走,得到半夜才能回來。
陸子衿雖說向來膽大潑天,上能單挑進鬼屋,下能幼兒園捉蟑螂,但前些日子不幸看了期法制頻道,被一個私闖民宅的殺人犯嚇得夠嗆。
她不怕鬼不怕神,可卻怕極了電視上那些橫眉立目的猙獰兇犯。他們會打家劫舍,難保不會劫進自己家,會殺人,未必就不會殺了自己和哥哥。
尤其是哥哥,他天天在外頭不分黑白晝夜地奔波,腿腳還不好,要是被壞人追,他跑得掉嗎?
陸子衿睡前每每想到此處,都要抽噎著哭濕一小片枕頭。
子衿悶悶地答:“……噢。
”
然而,千萬般不情愿,她最終也只能是訥訥應下。
她想撒嬌,想耍賴,想拖著哥哥的手臂嚎啕,求他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