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眠讓他去愛別人。
李牧澤在聽課的時候會走神想一想這件事,他不知為什麼,感覺自己最終是會這樣做的,即使沈聽眠不這樣豁達,他也會這麼做。
每個要生存下去的人,都必須要這樣做。
但他有時會覺得,撒謊成性的沈聽眠是在騙他。
在夢里,沈聽眠是虛幻的影子,只有眼淚是可以摸得見的。
他會對李牧澤說:“別讓我走。”
李牧澤摸著胸口,感受著自己鮮活的心跳。
這是罪過,他清醒了或者不清醒了,都會這樣想。只是他看見媽媽眼里的淚水,看見爸爸日益消瘦的樣子,他又想,這樣不好。
于是他去跟沈聽眠商量,在夢里哄他:“我以后晚上早點睡,多睡一會兒,你每天都可以來夢里找我。”
空落落的夢里,漆黑漆黑,李牧澤不知道沈聽眠在哪里。
他經常來,最近只偶爾來。
李牧澤又睡不好了,他在半夜靠在窗邊,往底下看。
聽說現場很慘烈,他沒能看到到底有多血腥,只是媽媽告訴他:“你不要看了,你看了也認不出來那是他。”
也對。
那堆白色的,紅色的,亂七八糟的組織和揉碎的血肉,怎麼也不會是沈聽眠。
李牧澤以為自己會得抑郁癥,但他沒有,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他垮了,他也是正常的,沈聽眠的死對他來說,所有所有,只能被定義為抑郁情緒。
所以當他往下看的時候,他會覺得眼暈,甚至還有些想吐。
他扶著窗邊站穩,抬頭看了眼。
滿天的星。
他想起來沈聽眠在跳樓那天,問他喜不喜歡星星。
星星在天堂里嗎?
其實是很近的,李牧澤抬起手,就可以摸到這星光。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意味著什麼,他忍不住想,可能天堂也會很近。
少年開始研究生死之道,也是近來的事情。西方東方有關死后所有的想象和議論,他都是知道的,那些真真假假糅雜在一起,讓他可以再見到沈聽眠。
不信鬼神的李牧澤在看著天空的時候,可以感受到沈聽眠的存在。
李牧澤感覺自己喪失了很多能力。
感知能力,共情能力,理解能力,還有很多別的能力。這些能力的喪失是身體的自我保護,他在這種狀況下可以讓自己好過很多。
他再聽到有誰患有抑郁癥的消息時,會下意識避開。
他想跟沈聽眠說,我沒打算在你死后去做個善人,我不想幫助任何一個人,我不想讓他們的家人、戀人和朋友避免變成和我一樣。
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呢。
李牧澤問自己,但他好像也得不到太精準的答案。
要是他的小謊言家還活著,可能是不會罵他的,因為他好像也不想當什麼好人。
兩個壞蛋的結局不該是好的,要這麼想,得這麼想。
李牧澤還在照著自己的生活軌跡過下去。
考大學,找工作,然后愛上個新的人,認識的時候就要確定對方沒有抑郁癥,他可以大松一口氣,放心地去愛了。
不知道還有多久可以見到沈聽眠,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在騙自己,如果八九十歲的李牧澤老得腰背彎彎,和他的老伴一起去了天堂,而沈聽眠依然十七歲,少年會不會氣紅了臉,大罵他:“你怎麼真的去愛別人了呀!”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開口,如何用蒼老的聲音去跟少年時期的戀人打招呼。
或許是沈聽眠聽到了他的困惑。
就在某天晚上,他走到了他的夢里,親自告訴他答案。
十七歲的沈聽眠比老后駝背的李牧澤高了不少。
他穿著那天的校服,就站在他面前,完完整整,沒有血,也沒有破碎。
他沒有怪他,沒有罵他,而是對他如釋重負地笑:
“我們牧澤可以壽終正寢,真是太好了啊。”
他比劃著,在他們之間,驚訝地說,牧澤,你居然還可以這麼矮。
這還是這麼久以來,李牧澤第一次在夢里看清楚沈聽眠的模樣。他的五官,每個毛孔都如此清晰,身體散發著熱度,是活生生的人。
于是李牧澤幻想過的淚水和責罵都沒有出現,他好像忽然間就不委屈了,也不傷心了,所有所有,都融化在沈聽眠年輕的容顏里。
他跟著沈聽眠一起笑。
沈聽眠問他,愛不愛陪他到最后的那個人。
是愛的,李牧澤點點頭,愛,也感謝。
沈聽眠笑得開心,真誠地感謝牧澤的老伴,你真好,你們真好。
那個老人笑笑,給他們空間,讓年少時的戀人得以敘舊。
他們在云間,在真正的天堂。
沈聽眠說,說你知道嗎,我剛剛有在想,你要是跟我說不愛,然后拉著我跑了,我還要教訓你,問你怎麼可以這麼對人家。
李牧澤說兩句話就得咳嗽半天,邊咳邊說他老了,跑不動了。
沈聽眠好像聽不懂似的,對他笑。
老頭子抓耳撓腮地說,你死的時候我每天都哭呢。
少年并不驚訝:我猜到了。
他問老人,我還知道你恨我。
老頭子哈哈大笑,搖搖頭說,不恨了不恨了,其實過了幾年就走出來了,你看看我,年紀小所以要死要活,其實也是個薄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