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決定不去迪皇了。
沒有走出北宴村,我轉身坐在碼頭后那片齊膝的野草坡上,握著我哥兩根指頭,抬頭看他,他背后是遼闊的星河,忽閃在一片寂靜黑天里。
耳畔的蟬鳴窸窸窣窣,我聞著風里花草水露的味道,呼吸和心跳快要跟著飄起來。
我在二零一三年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忽然明白,我喜歡的從來不是夏天,只是它運氣太好,收藏了十六歲那年親吻我的齊晗,和某個總在薔薇叢里為愛人偷花的少年。
我把手機打開了錄音,對著他說:“哥,你給我唱歌吧。”
“唱什麼?”
“《沉火不眠》。”
他說:“好。”
齊晗十九歲的嗓音在這個夏夜,伴著風聲和蟬鳴,被我捉在掌心。
從碼頭走回家已經凌晨十二點,我哥洗完澡出來喝了杯我沖的熱牛奶,半個小時后床上的他呼吸均勻,我趴在床邊看了許久,目光一寸寸掃過他的眉眼鼻梁,一時覺得這張近在遲尺的臉怎麼都看不夠。
半個小時看不夠,往前的十幾年看不夠,往后的一輩子也看不夠。
“哥。”
我開口叫他。
他不答應。
“哥。”
我又大聲了一點。
他還是不答應。
“哥。”
我眼淚落在枕頭上。
房間安靜得只剩呼吸,只有十八歲的齊野一意孤行一般呼喚著齊晗,卻沒有人像在除夕那晚樂此不疲地回他一聲“嗯”了。
我想起那場被煙花打斷的對話。
“哥看著你。好好看著你。背著你看每一年的冬櫻,守著你一歲一歲地長大。好不好?”
“哥。”我湊到他耳邊,“以后不要和別人去看冬櫻好不好?”
吻和眼淚一起落在他側臉。
“哥,你知道什麼是相依為命嗎?”
高中老師說死是一個瞬時性動詞,不是延續性動詞,我哥卻說死亡不是一瞬間的事,它很漫長。
我想我哥是對的。
我從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七號的凌晨開始死去。
出門的時候我看著手里剩下的安眠藥,腦子里想的是今天求到的簽詞。
叛道離經昭來遲,一別天涯兩相思。
苦海不沒斷腸愿,柳暗花明終有時。
行李箱的滾輪在凌晨一點滾過那條連接花店和甜品站的過街天橋,當年我站的位置,如今旁邊沒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眼前的禾川依舊霓虹斑斕,我駐足看著遠近川流不息的車輛,聽到有誰輕聲在問:“哥,我是不是沒有家了?”
后來我常常在想,有些人的精力怎麼可以這麼旺盛,在同一個城市能愛好多個人。把那些地方和角落里相愛過的證據從自己記憶里擦掉再覆蓋上另一份愛的標記對他們而言似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而我光是逼自己離開一個齊晗就已經用光所有力氣了。那力氣不是瞬間被抽干的,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我離開的每一步,抽絲剝繭一般,和那些在禾川與齊晗相關的每一個記憶點一起,被我強行剝離身體留在后方。于是當我意圖把所有與他有關的回憶拋卻之后,我發現,如同讓我找出這個城市我記憶中與他無關的地方一樣,我人生短短十八年里還剩下的,是一片空白。
齊晗此刻躺在十八樓的那個房間,而我目之所及哪里都是齊晗。
他是我生命的另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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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7號
我帶走了枯枝,把我哥留在了禾川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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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被我翻到了最后一頁,飛機起飛了。
我閉上眼,耳邊嗡嗡作響,眼前走馬燈一般閃過無數畫面。
首先是填志愿那天的中午,在錦宴樓的包間里我媽的模樣。
桌上全是我愛的菜,旁邊放了一張銀行卡。
四十出頭的漂亮女人一言不發地往她小兒子碗里夾菜,魚挑了刺,肉去了骨,湯拂了油,再慢條斯理盛到碗里。
所有菜里都沒有姜蒜,原來這些習慣我媽都記得。
眼前的人突然下跪那一刻我心里除了五味陳雜竟然還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羨慕,羨慕齊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這麼愛他的親人。
而我只有他。并且他大概很快也要不屬于我了。
母愛真是偉大又自私。
忍辱負重養了丈夫十八年私生子的母親頂著天大的屈辱求我放過她兒子,要我發誓只要她在一天,我永遠不能和齊晗相見。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不字。
十八年的養育之恩,終歸是要拿什麼去還的。
除了齊晗一無所有的我,只能把他歸還給她。
乾江蜿蜒兩千三百千米,飛機順著它的走向,降落在它下游的豫城。
離禾川一千六百公里的豫城,沒有齊晗,也沒有了夏天。
我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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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8號
哥,我去看了成大,就是我報的那個大學,條件還不錯,不出意料一個月以后應該能收到通知書。
2013年6月30號
哥,我找了份兼職,也是家教,一個小時150,上午下午各兩個小時。
2013年7月4號
哥,我晚上去酒吧當酒保了,包吃包住,這樣就不用拿媽的錢來用了。
枯枝暫時找不到花瓶裝,只能被我放在枕頭底下,你知道了不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