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火不眠》第38章

我哥沒回答,低頭笑了一下:“崽崽才十七,以后還會長的。”

我卯足勁“嗯”了一聲,兩只腳尖搖搖晃晃,又拿耳朵去蹭我哥的耳朵:“那你可得好好看著我,看我到底能長多高。”

“哥看著你。”我哥重復著,聲音很輕,像在應允,又像在許諾,“好好看著你。背著你看每一年的冬櫻,守著你一歲一歲地長大。好不好。”

正欲說“好”,后話被四面八方突然響起的“咻”聲淹沒,天空整片整片地炸開了煙花,江面成了會反光的黑色鏡子,反射到遮蓋樹枝的白雪身上,也被照映得流光溢彩。

二零一三年了。

我趕緊從我哥背上跳下來,跑到他面前,兩手扯著他的衣擺,仰頭看著他,莫名歡欣得得像個躍躍討糖的孩子:“哥,新年快樂。”

我哥就這麼含笑凝視著我,沖上中天映到他眸子里的那些煙火接踵盛開,墜落,又消散,全都隱在那中間陳放著的一個小小的齊野身后,我這才發現原來乾江岸邊最好看的冬櫻不開在雪壓的梢頭,而是開在我哥暖得融霜化雪的眼里。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種人,既卑微又雄偉。他們的喜歡像雪一樣干凈純粹,把感情徹頭徹尾地當做自己一個人的事。你要是對他冷眼相待,他便封口縫心,藏好自己的滿腔熱愛緘口不提,把你留給他的背影當作人之常情,甚至坦然跟在你身后目送你遠行。刀子也割不開的秘密只要你一個回頭就能豁一個口,再走近點就會發現那層無波無瀾的零度表面覆蓋著的是一顆滾燙的真心,你要是愿意伸手掀開,他就會心甘情愿奉上一份至死不渝的深情。

那麼差勁的齊野,半輩子的運氣用光了換得遇見這麼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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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2月17號

590。

全班十七名。

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就上建大調檔線了。

2013年2月26號

我哥說咱媽要在美國呆兩個月。

爸為了躲債不知道去哪兒亡命天涯了。

哥還說打算轉點錢給他,結果電話注銷了,房子轉租了,聯系方式也不留。

2013年3月5號

哥今晚沒來接我。

打電話說老師讓他送東西去醫院。

送到現在也沒回來。

手機也打不通。

/

日記本合上和門被打開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親兄弟之間那點血緣搭起來的心有靈犀在這時起了作用,我看著我哥明明與往常無異的換鞋和關門動作,卻能清晰地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無言的灰敗頹唐。

外面那間房沒有開燈,他就著我臺燈暈出去的光,一徑走到那張我以前睡的床上坐著,什麼話也不說,我隔著窗子只能看到他面向天花板的后腦和微佝的脊背,隨著他的呼吸極其輕緩地起伏。

“哥。”我起身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大半張臉沒在燈光暈不到的黑暗里,“你怎麼了。”

他沒抬眼看我,卻把身子轉了過來,夠到我,兩手環住我的腰,腦袋靠在我肚子上,就這麼把站著的我抱住,像個在母親懷里犯困的小孩子。

“崽崽。”他開口,每一個字都仿佛是隨著胸口的悶氣一起嘆出來,“哥今天……今天親眼目睹了一場死亡……一場活生生的,清晰,鮮明的死亡。”

大概是又回憶起了他看到的場面,經受不住刺激似的,他靠在我肚子上的額頭旋轉了一下,把眼睛埋在了衣服里,聲音灰蒙蒙的,有些顫抖:“原來死亡不是一瞬間的事,它好漫長。

我掌著我哥的腦袋,聽他絮絮講述著自己怎麼被臨時塞進急診室協助老師挽救那個突發心梗的老人,怎麼感受著一份生命像流水一樣悄然順著病床無聲淌走,怎麼努力做著一場在死神手里搶人的無用功,怎麼看著一份心電圖拉也拉不住地逐漸走向平緩。

病房的空氣仿佛一個充滿惡意的染缸,快樂困囿于個體身上,人人都有抵擋它的屏障,難過和悲傷卻能肆無忌憚地順著呼吸漫延到每個人的心里。

“他走得很痛苦。”我哥說。兩只眼睛一片混濁,黑的不黑,白的不白,殘留著老人眼里永遠拭不干凈的分泌物,嘴巴痛苦地微張著,唾液糊在周圍,泛著白沫,有些流向兩邊。眉毛擰成奇怪的形狀,訴說著它的主人仿佛最后都還在經歷一場掙扎,不知道是掙扎著去死還是掙扎著去活。

他把他的掙扎全寫在了自己扭曲的五官上,呈現給目睹他離世的每一個人,那些人看著他的痛苦滯留在那張蒼老污濁的臉上,那份痛苦在凌晨十二點的急診室里迅速孕育出無數份同等的痛苦,侵蝕著在場每一個肉體完好無損的人的內心。

包括我哥。

我哥把這股無力的哀傷傳染給了我,那是對這個世界上某些與自己無關的悲劇的共情,像一把鈍刀,凌遲每一個茍活的生命。

說到最后他的脊背抖得越來越厲害,他在害怕。人類對死亡最好的致敬方式就是害怕。

而當我向死亡展示著我的致敬時,是一個星期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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