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深處走反倒干凈起來。
松木黛瓦的宅子在一片寒露輕霜里散發著一股沉重的悠揚古樸,泥黏的青磚矮墻頭有幾叢冒出頭的早茶梅,倒是給這座瓦房添了點跳躍的顏色。
到了。
我正準備上前敲門,手還沒扣上去,門那邊拉閂的聲音先響了起來。
我后退一步,以免嚇到開門的人。
屋主裹了一件暗紅緞襖,兩鬢雙白,皮膚蒼黃,臉上布滿溝壑,一雙眼睛卻透著清光。
是了,我大概是找到了。
成鞠爺爺的舊時老友,世代吃的手藝飯,做手工銀為生,如今早已金盆洗手安度晚年的沐老先生。
沒等來人說話,老先生率先發問:“成娃娃的朋友?”
我忙不迭點頭。
這個禮我可收大了。
一路跟著進了門,老先生邊領著我邊跟我喋喋不休說著那個被他當親孫女疼的成娃娃的歷歷往事,帶我進了穿堂,繞過那面雕著雙鳳銜環的屏風,這座四進宅院的清樸威嚴才讓我窺得一隅。
茶室進門有個合抱大小的陶茶壺,老人用瓷盅給我倒了杯茶,我謝過,有些不好意思拿出自己鬼畫符一樣的設計圖。
是一個戒指做吊墜的項鏈和一個手鐲。
戒指內壁直徑距離刻著字母H和Y,旁邊空白插刻我和我哥的生日,手鐲16厘米的尺寸,內壁刻我哥寫的那句英文,句子終點是一朵小小的薔薇作句號。
我的語言描述水平實在有限,加上緊張,明明幾句話的解釋被我東拉西扯了十幾分鐘,到最后搞得自己口干舌燥。
老先生聽得全神貫注,但大概還是用自己的眼睛給我的設計做了閱讀理解,最后安撫似地點了點頭告訴我翌日就能得到成品,到時直接讓成丫頭給我。
我千恩萬謝出了門,包里準備好的一千塊錢最終沒派上用場,白撿了便宜過意不去,跑到崇明街的絲芙蘭給成鞠買了只口紅才回了家。
20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
以往我任著性子大冬天一條單褲一件衛衣外面套個外套沒人管,糊弄糊弄就過去了,今年隨便想出個門都得被我哥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才能得到許可。
圣誕那天下了雪,起床的時候天還是通黑,玻璃上起了朦朦朧朧的水汽。透過窗子往外看,一中操場薄薄的一層白。
我哥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我買了頂毛線帽非要我戴上,暗紅色的圍巾被他拿著在我脖子上兜了好幾圈,只準我露出兩個鼻孔和眼睛,臨出門還給我吊了一副包指的掛脖手套,半綠半紅,手背上繡了只麋鹿,一看就是商店特意推的圣誕款來掙小情侶冤枉錢的。
下午放學接到我哥電話,手機上給我發了個地址,說咱媽讓今晚去一橋那邊吃飯,我毫不遲疑地拒絕了:“媽只讓你一個人去吧,明知道我有晚自習的。”
我哥沉默了一會兒:“哥可以給你請假。”
陽臺瓷磚上堆了大概五厘米厚的雪,被我緩緩推著滾下樓去,順著視線四散落開,有些貼著手心的被溫度融化成水,浸濕了毛線手套又把寒意傳到整個手掌,我哆嗦了一下,趕緊摘了手套,對著手機搖頭。
又想起我哥在那邊看不到,于是開口:“算了。”
掛電話的時候晚自習預備鈴已經響了起來,教室門口逐漸進了吞吞吐吐的腳步,人多了起來,六十平的教室因為二氧化碳的釋放開始暖和,上下兩層的玻璃又有些氤氳,我站在陽臺柱子前面,右手食指漫無目的在那一塊空白瓷磚上面來回畫著“一”字。
畫到指尖被凍得徹底失去直覺,我轉身出去,對著講臺上守晚自習的胡遙使了個眼色,溜了。
五個多月了,我想看看我媽。
錢放在書包里,我不敢背出去,輕車熟路找到以往那面被我翻過無數次的矮墻,露天面蓋著一層臟雪。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舍不得弄臟我哥給我買的手套,決定脫下揣到包里,光手攀上去,徹骨的涼意順著指甲縫直往天靈蓋鉆,凍得我頭皮發麻。
三兩步蹬上去,速戰速決一個翻身,放手,屁股先著地。
雪積得深,明明褲子也弄臟了,我還是覺得比弄臟那副手套來得劃算。
禾川跨乾江有五座大橋,按修建的年份依次取名,最老的叫一橋,最新的叫五橋,以三橋為界,往左是老城區,往右是新規劃。
一中挨著三橋,我身無分文,起身拍拍屁股咬牙開始朝著一橋的方向狂奔。
趕到的時候是八點十五,我把天給跑黑了,在十二月底下著皚皚大雪的禾川跑出了滿頭大汗。
沿江是半人高的欄桿,很有規律地隔了十多米種著綠化,中間穿插著帶頂的街椅。
隔一條柏油路就是連排的商業街,一眼過去全是玻璃櫥窗,房子有翻修的有老化的,通通不超過兩層的高度。茶館,火鍋,烤肉,鹵煮什麼都有賣。街上寥寥數人,都在柏油路上縮著脖子揣著手疾步而行,各家店里的歡聲笑語卻關不住似的足夠把路面深雪融掉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