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朔道:“你來的地方,如今世事如何了?”
蕭錯背后驀地一涼,愕然瞪圓了眼睛。
他被扣在司天監大半日,自知已露了破綻。只是這種事來得實在離譜,無論如何說不清,此時更語塞支吾:“我,我──”
“你不必隱瞞。”
蕭朔緩聲:“我知你來的地方,端王府遭人陷害,云氏一族盡毀,皇祖父與皇祖母都已不在了。”
蕭錯愕然抬頭,牢牢盯住眼前人影。
這話來得太離奇,蕭錯心頭發慌,磕磕絆絆道:“你,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蕭朔道:“四年前,云瑯莫名生了場大病,病得極昏沉時,曾說過些很古怪的話。”
蕭錯停住話頭,皺起眉:“四年前?那不是──”
蕭朔抬眸:“是什麼?”
蕭錯張了張嘴,被他視線掃過,干咽了下。
四年前……云瑯才回京。
云瑯連傷帶病,為解朔方軍困境,寧可回京就縛送死。在被送上刑場、又被琰王府光天化日扛回去前,還曾被投進了大理寺那一方進去便出不來的森森地牢。
他今日離奇,陰差陽錯,竟來到了這黃粱一夢之中,難保四年前不會機緣巧合,還有別人來過。
蕭錯低聲問:“你見過……云瑯?”
蕭朔知道他問的是什麼,輕頷了下首,道:“我知他過得絕不好,卻不知內情。”
蕭錯扯扯嘴角:“他不肯告訴你。”
蕭朔道:“是。”
“母后叫我事事聽云瑯的,他既不叫你知道,我也不能說。”
蕭錯撿了塊干凈大石,拍了拍,俯身坐下:“只是……你放心,他如今已盡數養好了。”
蕭朔緩聲:“盡數養好了?”
“自然。”
蕭錯看他一眼:“什麼表情?別忘了,那邊也有個蕭朔呢。”
蕭朔喚過馬匹,解開鞍上酒囊,單手拋過去。
蕭錯接了痛飲幾口,長呼口氣:“放心,如今朝野都叫他們兩個盤順,政通人和,再沒那些腌H糟心事。那兩個人如今整日里只盡情坑我,騙我接了方璽,又搶了我的酒樓,雖說還有些事要忙,可也是邊忙邊養邊游玩,愜意逍遙極了。”
蕭朔點了點頭,垂下視線:“多謝。”
“謝什麼。”蕭錯擺擺手,“倒是云瑯……來了你這里,竟說回去就回去?我在你這里短短半日,已舍不得走了。”
蕭錯才撲在父皇膝下嚎啕大哭,叫父皇抱著茫然哄了一場,又喝了皇后背著老太傅送來的酒,此時胸口一片暖漲,自嘲扯扯嘴角:“若不是還有事做……”
“他也說,黃粱一夢不可留。”
蕭朔道:“還有事要做,還有故人要見。”
蕭錯怔了下,低頭苦笑,沒說話。
“他走時問我,血仇累累,那故人還愿不愿見他。”
蕭朔道:“他二人如何?”
“好極了。”蕭錯悻悻道,“比你們兩個快多了,早過了明路,行了大禮,點了紅燭,龍鳳胎……”
蕭朔蹙眉:“什麼?”
蕭錯一時嘴順,生生剎住,咳了咳:“沒事。”
蕭朔見他不愿多說,也不追問,只靜默立了一陣,笑了笑:“那很好。”
蕭錯啞然:“那是自然……你們兩個也快些。”
他坐在大青石上,結結實實抻了個懶腰,向山下看去。
路上行人三兩歸家,旗幡招展,天邊淡月已隱約可見。開封府才頒新火,家家戶戶盡升起裊裊炊煙,有小兒扯著風箏跑在街巷間,一片朗朗笑聲。
蕭錯深吸口氣,緩緩呼出來:“若沒有那一場傷筋動骨,原來該是這等好光景。”
蕭朔回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也該回去了。”蕭錯笑笑,起身道,“他二人煎熬心血,如今理當好生些著,我……朕在一日,便替他們兩個扛一日。
”
蕭朔似乎并不意外他那一句自稱,并不多說,只拱手作別。
蕭錯擺了下手,朝來時那條路走回去。
松林如來時悄然浮現一般,隨夜色漸漸淡去,蕭錯走在路上,腳旁忽然被砸了顆飛蝗石。
蕭錯怔了怔,抬頭看去,正見云瑯坐在枝間,低頭望他。
蕭錯啞然,拱了拱手:“云將軍?”
云瑯問:“你那一頭,蕭朔過得好不好?”
蕭錯愣了片刻,失笑點頭:“好好,好得很。苦盡甘來,早過到一個府里去了,你們兩個也抓緊……”
云瑯只來問這一句,無端遭他調侃,一時耳后脖頸紅透,一袋栗子劈頭蓋臉砸下去,轉眼騰身不見了蹤影。
蕭錯早習慣了他飛來飛去,只繼續沿路往回走,走著走著,松影褪盡,眼前林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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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過來,人已到了鐵塔下。日色西斜,連勝守在一旁,兩匹馬尚在叨一口蹭一下地交頸廝磨。
云瑯與蕭朔登上鐵塔給先皇太后敬了香,一并下來,身上尚帶了淡淡松香氣。
蕭錯攥著那袋平白多出的栗子,定了定神,細看兩人。
云瑯掃了一眼他手中的布袋,揚了下眉:“醒了?”
“醒了。”蕭錯這才放心,狠狠抻了個懶腰,摸了摸脖頸,“這等好夢,你也真舍得醒……”
云瑯接過蕭朔手中披風:“為何不舍得?”
蕭錯一頓,笑道:“……是。”
云瑯接了韁繩,與蕭朔一并上馬。蕭錯看著這兩人背影,忽然忍不住起身,追了兩步:“云瑯,蕭朔!”
云瑯勒了韁繩回身:“還有事?”
“沒什麼大事……”蕭錯躊躇半晌,清清喉嚨,“你們兩個又去逍遙,隔上三五年,可還回來吧?”
云瑯與蕭朔對視一眼,都有些啞然。
蕭錯眼看著這兩人越跑越遠,很有些隱憂,攥了馬韁不放:“我說真的!你們兩個──”
“醉仙樓在此處。”
蕭朔道:“要結算收支盈虧,自然會回來。”
蕭錯心頭大定,咧嘴一樂,也不與他計較:“好好,有我在,別的不敢說,定然虧不了本……”
三人邊說便走,眼見下了夷山,又要分道。蕭錯接了山下金吾衛牽來的御馬,一路送到京郊外,終于勒住韁繩,不再向前,只喊了一聲:“云瑯!”
云瑯勒馬,循聲回頭。
京城在他身后,不知哪處先起,耀眼的磷火破開濃深夜色,一片火樹銀花。
他身旁,蕭朔摸出一枚最大的煙花,遞到云少將軍眼前。
云瑯沒繃住樂了下,接過來,在手里看了看。
從那一場夢里掙扎著醒來,他躺在大理寺地牢冰冷的青條石上,想著倘若故人難恕、舊事難解,還不如索性去北疆痛痛快快打一仗,將命賠出去,替自己放一樹這流光花火。
偏偏夢里那久違的熟悉人影,死死扣著他的手腕,急切囑他回家的低沉嗓音,仍在耳畔。
催他逼出生志,催他去尋故人。
催他回家去。
“走。”云瑯笑道,“泛舟湖上……縱馬山巔。”
蕭朔靜望著他,眼里透出淡淡笑意。
云瑯將煙花點著了,揚手將那一道曜白光亮送上去,輕振馬韁,直奔眼前平坦的寬闊官道。
蕭朔遙遙一拱手,縱馬跟上。
兩人身后,夜色里焰火正明,映亮了半個汴梁城。
--全文完--